钟誉手臂一挥,刀光斩碎几瓣落英:“我原本打算今秋出兵,攻打朔方,抓你回来。”
林策:“我知道,谢书怀说过了。”
用不着再给他说一次。
“那他说没说,抓你回来之后如何处置。”
林策:“……”
怎么
回答?无言以对。
钟誉又是一击,将林策手中的斩/马/刀震退。
忽然间,他将画戟插入地面,卸了武器。
下一息,他飞速上前一步,伸手扯过林策的衣襟,将林策拉向自己,侧头贴上凉薄的嘴唇。
一股尖锐的疼痛传来,霎时间,林策尝到了血的味道。
花雨落下,时间彷如静止。
林策怔了大半晌,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他用食指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语气有些含糊缥缈:“……气消了?”
三刻钟后,钟誉被斩/马/刀扫出了院门。
……
钟大将军归京,谢相也没了满眼的阴怨气,回复了以前那般成竹在胸的悠哉怡然,再次正常上朝。
可惜江山殿中的凝重气氛并未消除,反而越发浓稠。
这日朝会,天子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求娶镇北侯入宫为后。
三公九卿惊得目瞪口呆。
帝王在朝堂上下旨立后封妃,选仕女入宫,都不算什么稀奇事,但他要立的皇后,是镇北侯!
而且帝王说的,是“求娶”,而非下诏,宣旨。
一国之君,放低姿态,足可表明他的爱意和诚意。
可更让公卿们惊诧的是,镇北侯说着“多谢陛下厚爱”,拒绝了。
乾光帝神情阴鸷,镇北侯态度冷傲,这二人之间哪里像是能成婚的?
说是君臣不和,心有嫌隙还差不多。
如此诡谲之事,世家大族的人也从未听闻。
众人都惧怕这个严刑峻法,阴晴不定的暴戾君王。何况之前两位贵女入宫,一夜之后伤痕累累被送回家养伤的事,众人记忆犹新。
众人私下都在传,天子在房事上有折磨人的特殊癖好……
公卿一时猜疑不定,乾光帝立镇北侯为后,是不是内里有什么别的权术计谋?
百官不明就里,深埋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朝会就这么在寂静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时间如流光,转眼已逝。盛京很快迎来夏季。
乾光帝即位一年多,也和宣武帝一样,几乎不举行任何祝日庆典。
谁也没料到一入夏,他忽然下令,举办夏苗。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1)
夏苗原本是百姓在夏季,为了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保护秧苗而进行的狩猎。
后来成了皇宫贵族的一项玩乐。
南昭十多年未曾举办过夏苗,今年忽然重开,三公九卿都猜测,这恐怕是为了不让镇北侯待在京中无聊。
乾光帝的求娶遭拒,这事后来没人再提。
但天子也没说作罢。
这段时日,天子和镇北侯,两人就这么冷眼以对,似是无声冷战,那股剑拔弩张的寒气让公卿们提心吊胆。
神色阴鸷的帝王并未表现出多关怀体贴,可从夏狩一事来看,他心中还是很在意镇北侯。
狩猎仪式前的一应准备,在九卿各府衙的安排下,忙中有序地进行。
这一日,负责猎场守备的卫尉府官员,找到了镇北侯府上。
他是来找谢相和钟大将军的。
林策回京后,爵位和权职仍然保留,但京州禁卫的兵符交到了钟大将军手上。
这是朝廷为了防止他再偷逃出京。
钟誉和谢信有空闲时间,几乎都在他府上待着,也像是怕他又跑了。
公卿们如今都清楚,有事找谢相,并非去相府,要去镇北侯府。
镇北侯府门口,时常有许多官员的马车停靠,府中人来人往。
林策不胜其烦,还曾大发雷霆。
可谢信就是赖着不走——他仗着镇北侯心中那一点微薄歉意,行事越发放肆。
官员来的时候,林策正一脸不耐烦,被谢信和钟誉强拉着下棋。
美人薄怒,更有别样风情,官员一时看得有些愣神。
虽然过了一两个月,一些公卿已渐渐接受,这位相貌绝艳的“徐校尉”就是镇北侯,但依旧有许多人不信。
镇北侯善诈,谁知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让天下人分不清真假。
乾光帝想要镇北侯入宫为后,说不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看上了美貌的“镇北侯夫人”。
这么一位瑰姿玮态的绝世美人,谁不想和他一度春风。
官员瞬间浮想了一场君夺臣妻的狗血戏码。
谢信略有不快,催问“何事”。
官员这才回过神,收回难以自控的目光,低着头朝谢相禀明来意。
夏狩时,猎场守卫由卫尉府负责。
昨日,几个武官结伴去往青楼狎妓,吃了点助兴的药,结果没想到,药效过于猛烈,几人死在了青楼里。
这事实在不光彩,卫尉府费了好大劲,才封了知情人的口。
但这几人负责守卫,临时换人,必须得经过钟大将军同意。
临时更换守卫,还不是最大的事。因此事有损朝廷颜面,主官担心,若被帝王知晓,惹得龙颜大怒,他们难逃严刑处罚。
主官因过度忧虑,生生吓出了病,如今还在府邸卧床养病。
这名官员今日来,朝钟大将军和谢相禀明情况,更是找他们请求——希望他们能帮卫尉府把事情瞒下,不让刑法严酷的暴虐帝王知晓。
林策几人听了之后,哭笑不得。
此事确实太不光彩,倘若被人宣扬出去,朝廷脸面何在。
周则意知道了,卫尉府一众官员,恐怕都要遭到连坐。受一顿刑责还不算,罚俸降级,甚至革职查办都有可能。
卫尉府主官如何能不吓得肝胆俱裂,一病不起。
谢信好气又好笑:“夏狩举行在即,此时要整顿卫尉府风气,停职查办你们这些玩忽职守的官员,恐怕会耽误猎场布防。”
“此事我先帮你们压下,等到夏狩完了之后,再做清算整顿。”
谢相的手段,怎么都比酷刑严苛的帝王温和一点。
官员连连跪谢,奉承吹捧的马屁拍上了天。
谢信哑然失笑,下意识看向林策,却见他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微有凝重。
他急忙关切询问:“怎么?如此处置,你觉得不妥?”
林策摇头,问官员:“你们时常结伴去青楼?”
“也,也不是经常……”官员言辞闪烁,“同僚们公务繁重时,下衙之后,就去勾栏喝点酒放松一下,一个月,就那么一两次。”
他又找借口:“不仅我们卫尉府,别的府衙,也这样。”
男人去勾栏寻花问柳,自古有之,在世人眼里,根本不算个事。
林策又问:“时常服药?之前出过事没?”
官员面色窘迫,如实答道:“时常服药。”
流连烟花之地的世家子弟,常爱服药,再用些器具助兴。
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虽上不得台面,并不稀奇。
“只是,没出过这么大的事。”
几个武官同去狎妓,不知道玩了些什么花样,吃了多猛的药,死在女人身上,说起来都丢人现眼。
林策点点头:“等夏狩完后,这事再好好调查整顿一番。”
官员千恩万谢告退。
人走后,谢信问:“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林策冷嘲,“我又不清楚京城官员去青楼游玩,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和讲究。”
谢信:“……”
他以前,也偶尔去勾栏听乐女弹琴。
他曾是林策眼中“浪费粮食,看着就讨厌的纨绔子弟”。
他不敢再说话,急忙给钟誉使眼色,让他另外找个话题,把这事转移。
三人既然应下卫尉府官员的求情,便将此事压下,未再禀报给周则意。
……
两日之后,一众朝廷重臣跟随帝王去往京郊猎场,进行夏狩。
林策身着淡金色轻甲,英姿飒爽,意气扬扬,相貌更是俊丽逸艳,倾倒世间。
他走到哪,众人的目光就跟到哪,全然忘记他是让北燕人谈之色变的南昭战鬼。
如此赏心悦目的美人,怎么可能是那个在尸山血海里冲杀的林大将军!
周则意为此大为恼怒。
他深爱这道春风,却又深怨。林策勾走了他的全部心魂,却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爱看那张相貌绝世的脸,自然不喜形貌丑陋的面具。
可是林策将真容毫不遮掩地露于世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又醋火熊燃。
他想独占明艳春风,可惜纵使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无法将春风禁锢。
冷酷帝王眉间神色阴森,暴戾之气比往日更甚。
朝臣们吓得脊背生寒,一路提心吊胆。
一个时辰后,群臣跟随帝王抵达猎场。
不善武艺的世家公卿大多只在猎场入口附近的区域狩猎。
为了让这些生活奢靡,四体不勤的达官显赫也能打到猎物,兵士们会围出一片区域,放入饲养的,性格温顺的动物,当做他们的目标。
林策这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弓马娴熟的武将,自然不屑此等只为装装样子的狩猎。
他拿上自己的乌金弓,骑着骏马,打算进入猎场深处。
皇家猎场是喜好狩猎的定国侯所建,占地广阔,直接圈了两座山头。
走出围猎的区域后,人影和喧闹骤然减少。
除林策之外的另一个马蹄声格外清晰。
林策下意识回头,动作蓦然一顿。
周则意。
君临天下的帝王,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用想也知道,是特意跟着他来的。
二人沉默对视,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还是冷漠疏离,而往日曾有过的那些最亲昵的情爱缠绵,便给这份疏离染上难以言说的不尴不尬和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林策转过身,扬鞭飞驰。
可惜身后的人影紧紧跟随,怎么甩都甩不掉。
不知跑了多了,从稀疏草地跑入茂密山林,跑到骏马鼻腔都喘出些热气,林策才无可奈何地停下。
周则意也同时拉缰,立在十丈之外,目光牢牢紧锁着他,晦暗阴沉的眼神看得人全身不自在。
林策早没了打猎的兴致,忍无可忍朝他道:“此处人迹罕至,陛下万金之躯不宜贸然来此,还望陛下即刻返回围猎营地。”
疏冷的态度让周则意心中一悸,紧抓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凸显。
“既如此,”他阴沉道,“就由镇北侯护送朕返回猎场。”
林策:“……”
他跑这么远,就是不想见到周则意。
现在又要护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