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依旧,星光也依旧。
喉间是咽不下去的风,眼底滚着化不开的潭水。
於星夜紧张又贪婪,不敢,也舍不得眨眼。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在葱郁深重的树冠枝叶间,
她终于听见瑞德终于开口,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眼神湿漉又炽烈,比话语更郑重其事。
让她忍不住偷偷想,怎么会有人的眼睛里,可以同时装下水跟火。
而后又想起,之前他是不是,也总是这样审慎地看着她。
他不是在调笑,更不是拿她逗趣,而是真的在确认,尤其提醒她确认。
确认她不是被这春夜感染,亦不是受先前的低落情绪所驱使。
於星夜却似懂非懂,像是文学课上抽到了数学题似的,不知道是该先读题,还是先确认自己是不是走错课堂。
只顾得上懵懂软声解释:
“其实刚才就是,稍微有一点点,瞄准上的小失误。”
不是想亲下巴的。
“你坐得稍微远了那么一点点,就没对上。”
真的,确实是失误。
说着还嫌不够证明她的完整动机,还要抬手比划给他看,确实是距离问题。
说的跟问的,压根都不是一回事。
瑞德垂眼睨她,莹白的小脸扬起,生怕有什么话没说清,他就会有不得了的误会似的,满眼都是不自知的急切。
细软发丝飘起,却像在水里游动一般,仿佛隔着折射的光效,三两厘米的误差,便足够视觉上怎么盯着瞧,也觉得瞧不真切。
明知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坐在树梢,明知不是真的空气里有水流在作怪,却仍不讲道理地觉得,是那三两厘米误差搞的鬼。
她还要再说什么,他眼底一黯,干脆直接一把捉住她将将要挥起的手。
俯下身子撑住她身后的树干,把她零碎又跑题的话语全数封存吞咽。
这一刻,枝条手臂般合拢包围,天地十指交缠,严丝合缝。
桃花源真实存在与否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也许陶渊明遇见的,就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找到的际遇。
就像现在的王八湖背侧的浅滩一角,有一棵再没有别人能遇见的老树。
树上的一切都只是此刻一场限定际遇。
这际遇里,不只有唇舌间的细细研磨,还有上下起伏的胸膛,肩颈线条的延伸,以及被指数级放大的感官。
风被放大,树叶被放大,虫鸣和水流都被放大。
唯有空气,逆着水流和风向变得稀薄。
视线失焦飘忽间,才有了意外的发现。
原来只要爬进树冠,再抬头,星空就能不受阻挡地自由坠落进眼中。
於星夜连瑞德是什么时候松开她的都不知道。
只觉得他的气息从她的唇瓣上,擦着颊边软肉挪到了耳侧。
听见他大气都不带喘地问:
“就这点距离,还需要瞄准?”
他像是连她会坐不稳都知道,手臂隔开一点距离撑在她腰后。
明明没碰着她,却连薄发的热度也在隔空支撑着,这才让她免于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温热的气流敲打上耳膜,於星夜有点不太适应,身子悄悄往后蹭。
自以为不明显地腾出一点空间,抬起手,想用指背给脸颊降温,却发现指尖都已经酥麻。
再想往后就不行了,拦路虎似的一截有力臂弯挡着,再没有更远的地方可以去了。
影绰枝桠间,高大健壮的男人直起宽厚的脊背,将被圈在树枝根节的小姑娘松开。
失去支撑的懒散筋骨,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
瑞德却坚定不动摇地收回手臂。
“坐不稳了就下来。”
於星夜不知哪来的劲头,总在该低头时,不合时宜地不服气,竟伸手去勾瑞德颈后。
“这样就稳了。”
说着还晃悠两下手臂,“你看,这不是就,很稳吗?”
瑞德倒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
“行了,再吹风就该冷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之前怎么把人端上去的,又怎么再端下来。
於星夜落了地,亦步亦趋地跟在瑞德身后,老实走了没两步路,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滴溜着一双眼睛问:
“那现在回去的话,是回你家吗?”
“还是去我家呀?”
明明就是蓄意挑事,凭借着她那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偏偏作势一副怯生生的天真样子。
瑞德几乎都要信了她是真的好奇,真的疑惑。
之前觉得她像松鼠,倒是一点没想错。
一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可不就是两边小腮帮子都含得鼓鼓的小松鼠么。
也就松鼠自己不觉得,抖抖毛,还以为自己能装大尾巴狼,估计心里正得意呢。
实际上,瑞德要是真想反过来治她,只用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接,这人绝对窜得比松鼠还快。
瑞德收紧手臂,不往心里去似的,“你老实点。”
可想而知,这话不起到反作用才怪呢。
果然,小姑娘不乐意了,小手一甩,小嘴一撅:
“我怎么不老实啦,我就问问,问问还不行啦?”
倒也不因为别的,於星夜主要是走着走着,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头回去他家的时候,那点半途而废的小动作。
其实仔细数数她那天的动向,先是从家里抓了睡衣出来去了酒店,睡一晚又去家居商城买床,买完回了家,最后才又去的瑞德家。
而这一整条动线上的交通工具,全程都是於星夜自己的车。
她那件全程没派上用场的碎花吊带睡裙,若说是落在酒店了,有可能;
带回家了,是最合理的;
再不济,也顶多就是还被留在她自己的车上。
总之,怎么想都不该出现在瑞德家里的沙发角落。
再多的“意外”也好,“一不小心”也好,都怎么着也够不上。
那可不就只能是她灵机一动,故意的嘛。
原本不好意思再提了的,可是转念一想,她都能清楚知道有鬼,瑞德更没可能被这种招数蒙在鼓里。
还不如咬咬牙,干脆就说出来。
“要是去你家的话,会比去我家要方便一点吧。”
“毕竟,我还有件睡衣在你家。”
说这话时,於星夜背着手,一步两步脚尖都是踮起的。
一副“我都不藏着掖着了,你就偷着乐吧”的无赖架势,的确任谁来了,看见她这幅样子都得无可奈何。
她不知道瑞德会如何看待这些,但她自己是的确不喜欢什么所谓的“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气氛。
憋这几天已经够她闷着难受的了。
与其去猜测去试探对方有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有没有暗地里评价自己什么。
倒不如摊开了都承认了。
省得相处到头,最后来一句我早就觉得你怎样怎样了,方才惊觉原来自己满心以为甜蜜的时刻,不满嫌恶早已在对方心里悄然堆积。
於星夜头一次警惕这样的惊觉,是还住在於家的时候,偶然间听见於云钦一句“早知道她不是个省心的,一开始还装装样子。”
冷冰冰的烦躁,打心底里的厌恶,即使不知道他具体指的哪件事、什么人,都还是被震住。
那时,於星夜路过挂满壁画的长廊,在伦勃朗的素描版画《三棵树》的雕花框架边被定住脚步。
他身后的黑西装寸头男垂着头,压低声音回了一句,“既然都已经避免不了是要起诉离婚了,该办的手续还是得好好办,免得在那种人身上吃更多亏。”
字面意思像是劝解,内里实则满是附和认同的鄙夷。
这才反应过来,“那种人”,是在说黎蔓婷。
不光於云钦,就连他手下的人,都秉持着瞧不起这么个不体面的前妻的态度。
廊下的於星夜背上都惊出冷汗来。
伦勃朗的画风是出了名的明暗对比视觉震撼,把光线和阴影的技法运用得出神入化。
而於云钦的冷淡嫌恶,在於星夜心里留下的阴影,能比那幅复刻画框里,铜版被腐蚀液蚀刻过的痕迹还重。
.
然而瑞德却似乎并没有如於星夜预想中的,那样心知肚明。
反而捏紧她的手,淡淡地问:“睡衣?故意带去了留下的?”
於星夜差点没闪着舌头。
原来他不知道吗?
真是她高估他了?
兴许审慎剖析的眼神都是假象,都是高加索人种骨相加成?
她摊开掌心给他揉捏,浅嫩的纹路被指腹的薄茧抚平,连带心底一点异端也被抹去。
“你都没发现吗?那早知道,我就不要这么早承认了。”
在一堆弯弯绕绕里,不按套路地打出一张明牌,杀伤力可想而知。
瑞德轻哼出一声笑,连带着胸腔都在震动。
“发现了,只是要再确认一下。”
叫他再说她点什么好?
说於星夜老实吧,小心思多得四处使不完。
可要说她不老实吧,又迫不及待把那点小心思端出来,掰开捧给他看。
瑞德不止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更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才好。
只能握好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捏一遍,连骨头都捏不着似的,牵着人踩上浅滩边碎石子,穿过枝影凄惶的小树林。
他在树影下肯定地夸她一句,真心实意地。
“不打自招,挺好的。”
上了车,於星夜像是终于尝到了毫无保留的甜头,拉着胸前的尼龙袋来回扯着玩。
“就算一开始是故意的,后来不也什么都没做成嘛。”
“睡衣也没用上,说好给我看的也没看着......”
这就多少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带着点不知足的得寸进尺。
“说好什么了?不是你自己后来又跑了?”
瑞德分出一只手,无声而有力地制止她把玩安全带的动作,不容置疑。
於星夜立马大呼冤枉:“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失恋了呀!”
“那个男孩子真的就是很奇怪,上回我朋友生病入院,他还着急忙慌的,转头就变了个态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说起这事,倒叫於星夜顺带想起另一桩来。
“那天在医院,我还看见漂亮医生摸你腹肌呢,我不也没说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