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彩落井死了,他见过音璇带着纸钱去客院,音璇和他说“送绘彩走”,他信了。
晁姑娘去给他祈福,一去不归,黎家审问那些该死的流氓地痞时,发现一根黎家侍女常用用的银簪子。音璇说兴许是晁姑娘喜欢这个款式,是她自己的,他也信了。
眼下他才意识到,其实一切都留有引子。
寻常烧纸,不会烧到井里,更不会让人害怕到担心是不是鬼魂作祟的程度;寻常小姐,等闲不会和丫鬟混用簪钗,尤其晁家姑娘,也不比黎家差多少。
并没有被“蒙在鼓里”的不知情,有的只有纵容、偏爱,和对其他人彻头彻尾的不在乎。
一个平民百姓的不在乎是无所谓的,但一个手握一屋权力、能影响一家决策的存在的不在乎,却已然足够影响十几个、几十个人的性命。
但黎文彬心底深处还是不太信。万一是污蔑呢?万一,苏家买通了侍从,就为了演一场戏,把他身边得宠的丫鬟铲除,因此让苏宝珠能舒舒服服地做黎家夫人呢?
即使雯大奶奶是出了名的好心人,并不是会嫉妒妾室得宠的夫人,不会把女儿教导成善妒的模样;即使妾通买卖,苏宝珠可以完全不顾及他的面子,想卖就卖。
即使苏宝珠和他下了棋之后看他就有点索然无味的意思在,似乎并不是那么想当黎家的太太;即使苏家根本没有机会买通侍从,让侍从用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污蔑一个丫鬟;即使……
黎文彬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他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香研递来了第二杯香片茶,又低声劝慰道:“绘彩……是挺可惜,但音璇姐姐平日里瞧着,也不像是会做那些事的。倒不若问问是否有什么误会。”
黎文彬苦笑道:“事到如今,苏家如此笃定,真有可能是误会吗?”
香研笑道:“苏家又不是地府里能断是非的阎王爷,苏宝珠更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千娇百宠的,说不准听说了兰城的些许谣言,就乍乍呼呼要查。刚巧一起考举人的……谁又瞧你不顺眼了,买通、威胁了侍卫,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了……可不是嘛!”黎文彬渐渐打起精神,“我还是要见音璇一面的,万一呢!”
说着,他喝完最后一口,一跃而起。就要朝外冲去。到了门口了,才想起夸赞香研一下,朝她笑,点头夸她:“你很好。”说完再不停留,急匆匆朝内院去。
香研怔怔看他离开,等到了拐角,才低下头笑了笑。
客院虽然比较偏僻,但一个黎府就那么大,去客院溜达的人其实也不少。见到绘彩和音璇在一处的侍从有三四个。
但绘彩死的时候,提到绘彩的人都直接被黎文彬下令打发出去,不容开口。后来音璇权威日盛,有想去黎文彬面前提的侍女,被她直接借着手脚不干净的理由联系人牙子卖了出去。于是大家就都噤声了。
……很惭愧,她一直是噤声的一员。
默默忍耐了两年,终于有机会借着苏家的力,把音璇彻底踩死。
香研很想跟着黎文彬去,看看音璇的神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怕她站在音璇面前时忍不住笑出声。
黎文彬求了周雯鹊的允准去见音璇,周雯鹊愣了一下,点头同意。一旁在看书的苏宝珠从书中抬起头,笑着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去。
黎文彬才想起香研没有跟来。
不过不重要,黎文彬甚至还在心下赞了一下香研的懂气氛,抖了抖衣裳袍脚,承认自己是一个人去,确认自己着装姿态无误,才往旧时小佛堂去。
苏家不信佛,只有苏老太太信,原先有个小佛堂,后来佛堂迁到她自己的屋后,这间小佛堂就废弃了。只是废弃也就废弃,现下却专门用来给犯错的人关禁闭,连其他人家的侍女也关,这真是……不知所谓。
黎文彬心下腹诽了两句,到了小佛堂门口。门口的婆子下意识想拦着,黎文彬心情不算很好,眼睛一横,说,“雯大奶奶同意了!滚!”婆子瘪了瘪嘴,立刻往旁边让去。
虽然只是让一个婆子滚蛋,但黎文彬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上一点。他穿过院子往小佛堂正厅走去,却隐隐听到一男一女亲昵的交流。
“上天不眷,没让我再好好吃香喝辣几年,也带累你。”
“能过这几年神仙日子,还希求什么呢?日后被关押也就罢了,若是流放了,我们必是能做一对流浪夫妻的。”
“我还以为你会想着让黎公子救你。”
“呸,你这冤孽,好好的身上带那帕子做什么?现下可是讲不清,只能死心塌地跟着你过下半辈子了!”
“此情无处可寄,只能寄情于旧帕中,想着日后您做姨娘太太了还能用这帕子引诱您一回……哎哟叶子姑娘您可饶了我吧!”
黎文彬站在门口。夏天的太阳很晒,他却如堕冰窖,好半天不能缓过神。仿佛一眨眼,冰渣子就会从眼睫毛掉下来,发出声响,惊扰了小佛堂里的这对野鸳鸯。
啊不是,音璇,和黎二狗。黎二狗是他的侍卫,他近来其实也逐渐倚仗他……
原来如此,他们早有预谋,只他像个傻子,无知无觉。该怎么办?
黎文彬想生气,又嫌弃愤怒的自己太蠢,蠢得像是发现夫君另有新欢的娘子。他真的很生气,如果他像苏宝珠一样身边带足了侍从,他现在一定已经下令让他们进去把这对贱人乱棍打散。但他没带。
两股情绪拉扯,他还没做出决定。里头的黎二狗却已经发觉不对:“门外有人的影子。”
音璇道:“开门看看,可能是他来了。”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黎文彬就见到了眯着眼开门的黎二狗。
黎二狗也算是人模狗样的,但黎文彬见着更加恼怒,一拳就挥了上去。黎二狗任黎文彬打了第一下,身形摇晃。黎文彬要打第二下的时候,被黎二狗抓住了手腕,狠狠往外一推,直推到沙地上。
黎二狗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黎文彬,冷笑一声:“第一下任你打,因着你是我从前的主子。第二下就没有给你打的道理了。”
黎文彬是文人,被这一推,背上手肘已然是火辣辣的疼。他嘶了一声,怒气助长,撑起身子就朝里头喊:“音璇!你给本公子滚出来!”
音璇躲在黎二狗的身后,朝他毫不客气地笑:“大少爷,唤奴所为何事?”
黎文彬咬牙道:“你我主仆情谊多年,这就是你的忠诚吗!你不要忘了,当初你只是流民,被我点中了,才免去被人牙子卖入风月场的命运!你之前也在……说了很多次!”
“你以为我是怎么越过那么多的流民姑娘,俏生生站在你面前的?”音璇笑拢了乱掉的鬓发,道,“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你喜欢小可怜的样子,我便做一个小可怜,你不要把我装模作样的样子当真啊。”
黎文彬深呼吸一口气:“……所以,晁小姐是不是你害的?绘彩是不是你害的?”
音璇收了笑,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是背叛了你,和你的侍卫有了首尾,但那些事,确实不是我做的。”
明明已经跌入谷底了,黎文彬偏偏又生了希冀:“如果不是你害的,那不管如何,事情没到这个程度——”
黎二狗哈哈大笑:“她说了你就信?你一个大少爷怎么能单纯到这个程度,是读书读傻了吗?”
黎文彬:“……”
黎文彬只觉得一阵阵气血上涌,几乎站不住身子。又有一种呕吐感上涌,眼前因此渐渐化为水光模糊。
“喂喂,不是吧,这还哭了?”
“大少爷,从你默许晁小姐与你谈风花雪月,又与你谈后宅治理、整顿丫鬟,扭头让我喝避子汤时,我就看透了你那点惺惺作态的情爱。”
“和他说这么些废话做什么?啊,苏小姐。”
“奴婢拜见苏小姐。”
在一片轰乱中,黎文彬意识渐渐模糊。他因暑热而晕倒前最后听到的,是苏宝珠近乎感慨,又近乎嘲弄的命令。
“把他抬到轿子里去,运回前院。再请一个大夫好好看看,别留下什么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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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文彬病了,病情反反复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彻底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坐在马车上,黎父沉着脸看他。
黎文彬还是有些恍惚:“我们这是……”
黎父:“不在苏府住了,去京郊的庄上住——我们也没有脸面赖在苏府了!”
黎文彬脑子还有些木,愣了半会儿神。
黎父见着恨也不是骂也不是,又是自己的儿子,只能咬牙道:“我们自己有庄子,为什么要借住苏府?一个是帮你疏通举人的路,联系下老师提前熟悉文风。一个就是你的终身大事。苏宝珠是苏夫人唯一的孩子,素来娇养,可骂她骄横的有,却没骂她鲁愚的,可见是个有度的,把她娶来,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你呢!”
黎文彬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说:“我没规劝好侍女,以至于侍女去骚扰她,还为侍女呛她,给她没脸……”
“还有,她都能发觉你的侍女心思歹毒,和侍卫勾结,你都发现不了?”黎父恨铁不成钢,“苏府送我们的时候客气,可我听着,他们几乎要指着鼻子说你读书读迂了!”
黎文彬说不出什么,很有道理,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哦”一声。
黎府信奉“男孩不能长于妇人之手”的规训,男孩子八岁后就去前院住,平常归他教养,并不是没有他的责任在。黎父看着生气,但毕竟是自己儿子,又说不出什么。他只能絮絮说着。
“往前看罢,苏府是无法联姻了,但其他家还是可以的。你只要考中举人,那婚事都好说。之前那个……音璇,也就罢了,从此以后要记住这个教训。”
黎文彬缓缓呼口气:“音璇,会怎么样?”
黎文彬感觉自己的心态蛮奇怪的,又对音璇厌恶,又忍不住关注她。
黎父想了好半晌,才想起这个人,也不在意,寻常道:“和那个侍卫一起杀了。背主之人,律法本就要加罪,主家自己杀了,也不算什么过失。”又撇了一眼黎文彬,“若你听到消息的时候能杀了他们,苏家或许还会赞你一句果决。”
黎文彬听到“杀了”这两个字,心头跳了跳。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做不到果决了。
也不怪苏宝珠和他下了一盘棋,就嫌他没劲,再不寻他下。
黎文彬叹了一口气,眼下彻底失去了可能,他反而忍不住回想苏宝珠。
明媚张扬,谈笑自若,眉飞色舞。苏宝珠这种如此高傲又如此艳丽的存在,大概想起他时,只会皱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