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风发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只是在普通的村里出身,三岁开始帮忙干活,看着天,看着地,祈祷着下雨、不下雨、下雪、不下雪。
屈二狗咬着手指大小的饼,三两口嚼下去。旁边的一个兄弟拿手肘撞他:“吃慢点,万一一天就这一顿呢?”
屈二狗只是沉默。
渺小的期望无法撼动上天,八年前?还是九年前?洪灾、旱灾、蝗灾,洪灾。连着四年,死了跑了失踪了不少人,于是连最后一年的洪灾都无人在意了。
朝廷下了旨意,要修河,要修水库,要征发徭役。于是他们还留在故土的去了。可去了之后,修的不是河,而是屈家县城外的别院。别院建得很漂亮,像是天上降落来的仙宫,但地里一年的收成只靠家里的老人和妻子刨,他一年徭役下来,只得了件被磨得像块破布的衣服。
老人受不得累,妻子刚生了小二,也受不得累。受累了会病,病重了会死,但不受累就没有饭吃,还是会死。
他原先都羡慕大狗,大狗什么都没有,混子一个,四处乱串,也混成了屈大人府上的奴仆,吃香喝辣,好不舒服,见他过得实在凄惨,丢给他一两碎银,这就已经够他一年的花销了。
但他后来发现有人还在羡慕他,说他家里好歹有老人和老大可以帮忙,他家里的老人腿脚不好只能躺着,全靠他的妻子一个人在地里刨食,之前落了一胎,也没空将养。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今年的日子更不好过,因着今年年景好,税又高了一层,他家里的人都累了,手脚无力,病死了一个老人,薄木棺材都打不起。皇上也下了罪己诏,不知道是什么罪,但似乎很严重。
于是先是潼西有人张罗着说要反,接着风吹到潼北,潼北原来不是没有人了,而是人都躲在山林之中躲税,现在听到反叛,把那些收割税钱的贪官都杀了,于是他也被三狗拉着去反叛。说反叛了有肉吃。
什么是反叛呢?
屈二狗不知道,但他和家里人很久没吃一顿饱饭了。累死是死,饿死是死,被抓叛逆是死,都是一个死字。
他跟着大部队,混混沌沌的跟了过去。
先是拎着木棍去了屈家的别院,围住,撞开门。他看见大狗在门口被撞开,没一会儿就什么都没剩下,接着仙宫一样的东西变成一片狼藉。
他跟着大家一起砸,手没力气,于是把木棍砸在主院供着的一朵盛开摇曳的绿菊上。绿菊碾做泥,他才隐隐约约想起,这棵绿菊似乎是屈家花大价钱从皇后娘家那买来的,价值千金。
再去仓库,仓库里有金灿灿的粮食,有明晃晃的金银珠宝,是他们这么多人加起来都不会有的身价。大家的眼睛都直了。
他听着前头有一个似乎是带头的人说,这些粮食都给他们吃,带给家里人吃,第二天要攻县城,县城里有更多的好东西吃。
那个人说,粮食先分了,第二天谁要攻县城,再来把这些财宝、还有这里的女人,都分了。
四周似乎都是昏暗的,只有仓库里的财宝夺目得吓人。那个人的声音带着蛊惑,屈家本家的人之前对他们多么傲慢,府上的娇妾对他们又是多么蔑视,别院里的都只是凡品,不得宠的,真正的好东西,都在县里。
远处似乎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听不分明。被一群人“攻县城”的亢奋声音覆盖。
屈二狗没有去别院的后院,他混在人群里拿了粮食,拿了药,带回家里。家里刚没了老三,惨白着脸,劝他不要去。他想了想那个人说的话,摇头道:“但是县城里,有药。”
他的想法很朴素,他需要吃的,不会饿死,会有力气。他需要药,这样,也不怕生病。
他不懂什么燕朝煌朝,什么家国大义,他只想要自己和家里人活着。
他拎着木棍去了,在县城下。有铁骑来剿,他意识到后,立刻丢下木棍举手投降,被押去军营的俘虏营里。和他一起被押的大概有三个村里的人,挤挤挨挨,互相无言。
被关着,一天发一小块饼,饿不死,但连拿起木棍的力气都没有。屈二狗倒也没什么意见,他不识字,饿久了,对待事也混沌,不过他知道,现在他的命就在这些把他关起来的人的一念之间。
可能也有屈家人的一念之间?那他肯定会死吧?
屈二狗的想揉眼睛,但眼睛干涩,越揉越痛,他于是放下手。
四周都是和他差不多的人,大部分姓屈,叫大狗二狗狗蛋狗剩的都有,也基本都是黝黑的面貌,干瘦的身子,衣服像一块破布,头发勉强拿草捆好,肋骨都能见着,眼睛干涩麻木,嘴里的牙齿黏着深深的牙垢。
他们有着相似的名字,相似的外貌,相似的命运,也会有相同的结局。他们不会记录在史书上,甚至连县志都不会记下,他们在历史上只会留下一句——
“乐土十三年,九月,潼西英县叛,起事一旬,旋平。”
远处有了亮光,屈二狗晚上是不能见物,于是这么亮的光他看着眼睛疼,刺激地眼睛流泪。
亮光渐渐近了,四周开始喧嚣。有说什么“苏监军”来的,又有哭声。
这回的哭声不单是女子的哭声,而是男子的哭声,老的少的都有。不知为何,听着这个哭声,屈二狗感到淋漓的畅快。
“什么事啊?”
“据说是要奉行招抚,不剿灭叛军,为了安抚叛军,需要把这些屈家人杀了。”
“说什么屁话!那些信屈的难道不该杀吗?什么叫做安抚!呸!”
屈二狗没呆站太久,很快就被赶着往外去,去军营旁的一块空地。一些人有些害怕,怕是被聚在那里被杀掉,屈二狗原先也有点怕,但他看到远处哪片光亮光明所在的地方,便忽然觉得不怕了。
在夜晚,还能发出如此光亮的存在,是神明吧?他只要跪伏神明,表达忠诚,那神明就不会杀了他吧?
有潼地军把他们往那地方带,边带边骂:“你们快点,别耽误苏监军的时间!难得有个人敢说自己能把潼地的这些大户人家罪责都掰扯清楚的,哼哼,你们倒是很有福气,别磨蹭!”
潼地军其实很多也是当地的兵,屈二狗也隐约听说同村有谁当兵去了,第一年还寄了钱和信报安好,第二年就只寄来了两个月的兵饷——他死了,这两个月的兵饷是丧葬补贴。于是肯当兵的就更少了。
屈二狗还是饿,跟着大部队拖拖拉拉地到了空地上。
空地上灯火通明,原先挂在屈家花园的精致灯笼现在大喇喇地举在这荒野的空地上。但灯在这空地上还是显得太过渺小,有些许暗。潼地军都围在四周,只有人群中央的一个人是彻头彻尾的光芒,令人禁不住顶礼膜拜。
那个人坐在华舆上,高高在上,在无数人的仰头注视中开口。
“我会将屈家的恶事一一说明,让你们明白,你们是为什么举起你们手中的木棍。”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屈二狗内心忽然生出一丝豁朗、景仰、惊悸,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他并不突兀,因为泰半的人,都和他一起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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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知道,如果按他的心意,他会在那些屈家人被拉上来的时候才会震惊跪下。他这一瞬跪下的原因,更多是来自苏宝珠抽到的又一张ssr。
ssr:[有鸾威仪]
[介绍:在[潼地叛乱]事件中,宿主将备受全场瞩目的效果。宿主的身形他们会跪拜,宿主的话他们会听见,宿主的所做所为会被他们传唱,宿主将会是他们的神。]
[备注:在识字率很低很低的燕朝,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不如让他们畏惧。]
然而不管如何什么原因,所有人都注视向她,并安静下来。那些哭泣的人连哭都忘了。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火把燃烧,哔波声响。
她扬了下脖颈,她身旁一个沉默寡言的将军就挥了挥手。一个人被带上来,带到新垒的高台上。
那个人衣服整洁,只有一个补丁,不过垂头丧气,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屈二狗瞪大了眼,这个人他认得,之前有去隔壁的村里要过税钱,平常都是笑眯眯的,但凶起来也很狠。他是不敢和这个人搭话的。
——现在远远的,隐隐约约还能闻到血腥气。
“英县折阳乡溪前村屈富贵,当了英县屈府的门人、折阳乡的乡吏五年,收了折阳乡五年的钱。屈府要他收五成,他就实打实地收五成。留给百姓的剩下五成,还没算徭役、人头税等税款——这就不归他催了。
“他除了逼乡民交钱外以至于打伤数人外,还做了一件事:杨四三家原先有个女儿,被他强行抱走,寻了过路的商队卖了五钱碎银,补了税钱。杨四三在吗?”
一个瘦弱而呆滞的人被推了出来,他看了屈富贵半晌,眼睛后知后觉冒出了火,上前按住他,声音嘶哑:“我媳妇生孩子伤了身子,养孩子到三岁也花了不少粮食,你要赔我!”
屈富贵愣了半晌,连忙道:“我赔!我都赔!你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