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片瓜

“……十两?”

“好!”

屈富贵随身带着欠条,立刻写了条子按了手印递给杨四三。

杨四三深呼吸几口气,拿过欠条,跪地朝神仙磕头,想说什么,却哽噎起来,哭到说不出话来。

屈二狗不免皱了皱鼻子,只是十两?这种卖了别人孩子的人,自己的孩子也被卖,才知道苦楚!

但十两也很多啊……屈二狗开始陷入纠结思索。

华舆上的苏监军却没说什么,只说:“冤有头债有主,除此之外,就按大燕律处置——下一个。”

屈二狗不懂大燕律里这代表着什么,还心说罪责太轻。可屈富贵悚然——大燕律里,拐卖孩子是要判绞刑的,他开口要喊“我可给了十两银子”,可刚说了开头就被按下去。

下一个人被拎了上来。

这个人和屈富贵一样,也是负责替屈府掠财的。但他甚至还心黑手狠一些,屈府要收五成,他收六分,自己吞了一分。为了这多出的一分,也不知逼死了多少人。

他收的那个乡反叛也是最多的,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县城墙下。苏监军也挨个点名,点出了还幸存的人。

那些幸存的人被叫出来后,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懵。一个人捏了那门人的手臂一下,门人吃痛,反踹了那个一脚,于是也不敢动了。

恐惧已经没入他们的骨髓,于是苏监军身旁的周将军朝一旁使了个颜色。让一个兵走了出来,对那门人拔出刀:“你给我老实点!”

那个门人壮起胆子,还要骂骂咧咧的,于是那兵手起刀落,直接砍了。血腥味更浓重了一分。

苏监军托腮看着,只抬了抬手:“下一个。”

一个个被审判。

一共十多个乡,大部分乡吏都被拎了出来,挨个说明罪过。罪过或轻或重,狗仗人势的,加赋税的,趁机打劫的,揩油的,抢地的。种种嚣张,不一而足。

每个乡吏被带上来的时候,都有苦主能上来,要还钱,要还命。

那些人的眼神一开始是麻木的,但记忆渐渐被唤醒,他们想起了自己之前忍耐这些乡吏的样子。他们以为自己能努力麻木遗忘适应生活,但苏监军把这些翻了出来后,他们意识到,自己无法忘记。

到后面,都不用苏监军开口,他们自己就能自发说出那些人的罪过。苏监军有时会纠正一些错漏的地方。大部分时候只是看着。

但屈二狗心下还是越发震撼……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是对是错?凭借的什么,凭借她光彩若神吗?

直到一个人被押上来,大家才都纷鸣起来。

“他也被押上来了?”

“不是吧,屈安民老哥人很好的,之前见我家孩子生病还送了半钱人参。”

“他算是屈家里难得的干净人了吧?”

“是神仙弄错了吗?”

苏监军没有开口命令他们肃静。但她只是咳嗽一声,其他人就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一时万籁俱寂,大家都听着她说。

“屈安民,英县县丞,屈府三管家,平常对县民多有帮扶,深受爱戴——”苏监军拉长尾调,话尾是嘲讽的笑意,“然而实际上,这些乡吏捞来的钱,倒是有半数是献给他。他会让不送礼的乡吏三年后不再续任。换成会送礼的上。”

屈二狗听着整个人都木了。

屈安民为什么能对乡民好?因为他不需要乡民的那点钱,他直接朝乡吏要……

再往上,又是一些光鲜亮丽的人,已经离他们的生活比较远了,其中不乏在大家眼前风评还不错的人。屈二狗听着都有些懵——

屈府里的主子收屈县小吏的礼,屈县小吏收乡吏的礼,乡吏盘剥乡民。

一条完整的盘剥链,如果苏监军不说明,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屈府里的人恨在何处,只会以为自己是怨恨他们比自己富有。

天边已经渐渐泛白,但没有一个人有困意。

人一个个拉过,一个个审判。

英县的百姓是越听越精神,而潼地军和花将军是越听越悚然。

苏监军是怎么知道的?她是凭什么知道的?

如此详细,一一说明,他们在她面前还有秘密吗?!

到了屈县令的儿子时,画风变了下。

这位屈少爷,写诗写信,用其他人的句子骗了不少小姑娘的芳心,时不时有小姑娘要来寻他。他见着好看的,就收做小,见着一般的,惹不起的就哄走,惹得起的就轰走。一些姑娘被他打击得郁郁不已。

姑娘大多不在场,苏宝珠也没有细说的意思,因为她翻了下,除了在旁边已经摩拳擦掌打算狠狠揍屈少爷好几下的宋文音,其他姑娘基本都已经出嫁或者备嫁,事情捅出去对她们来说反而麻烦。

除此之外,这位屈少爷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顶替了功名。

他在州学里和一个同学关系处不好,他就让他爸给他同学的成绩做了手脚,把他同学考中的举人挪成他的成绩。

那个秀才发现了,有冤无处诉,于是便疯了,到处说“噫,我中了”,其他人看他可怜,都喂他两口饭,勉强活着罢了。但两年前的冬天跌入河里冻死了。

这少爷其他的罪过,都倾向于“他想要一个东西,他手下人为了讨好他所以费尽心思帮他搞上”的这种,他其实没多少实权。于是,最后面面相觑后,也只有宋文音扯了袖子,拿棍子甩了他的腿根。

屈少爷也被拉下去了。

最后一个人,是已经有些昏昏然的屈县令。他睡也睡不着,哭也没人理,就这样晾了一晚上。才终于被带上来。

他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下了几道命令。他又似乎什么都做了,整个县的乱象都能加诸他身。

苏监军没说什么,却渐渐已经有百姓上前。

之前在旁边安静了一个晚上的,一个中年模样的将军终于悚然出声:“苏姑娘……苏大人,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这是县令啊!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决断的了!”

已经有百姓目光中有了初升的光,用瘦削的手举起他们的木棍,劈向屈县令。

苏监军全身披满霞光,有些圣意,语气却冷:“他们不会决断,刀刃就只会无差别劈砍。县郊的普通百姓人家、屈府别院里的一些无辜仆从,他们又有何辜?要让他们清楚,他们应该怨恨的是谁,应该杀的是谁,不然,反叛就会无法平复。”

血腥味已经又一次悄悄弥漫。虽然战场上的味道无疑比这里的更重,但那个中年模样的将军几乎不能呼吸。

“但是……这也太超过了!”

“这才是招抚啊,”苏监军歪了歪头,笑道,“某没什么大志向。在京城时,我希望我的姐妹所嫁良人。在潼地,我希望我监察的军队能顺利平叛,不要因为这个那个的关系,而节外生枝。我能翻出屈县令的事,也能翻出你们的,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我不想说第三遍。”

尤将军和花将军看着下颌弧度纹丝不动的苏监军,又看着已经把不善目光看向他们的百姓,身后不足额的士兵的目光似乎能化作实质。他们的身形一颤,扑通一声跪下了。

“一切……听您嘱咐。”

“很好。”

苏监军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一旁的刘公公露出了“这真是见了鬼”的表情,但苏监军目光划过的时候,他却露出了比谁都灿烂的讨好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