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师从大儒梅端阳,此人并无功名在身,其父乃是梅林书院的山长梅太初。自太宗朝起,洛国翰林多出自梅林,梅太初赫然成了在野的士林之首。宋羿的这位师长是英宗亲自安排,他不曾问过父皇这样做有何深意,只以师礼敬奉梅端阳,那梅端阳亦将他当作普通弟子对待。
宋羿三岁开始习字,听梅端阳讲些粗浅的启蒙故事,五岁读了四书,六岁学史,八岁后拓宽眼界,开始读些诗词杂记。与旁人读史书不同,英宗特地调了历朝封禁的档案,将堆成山的案卷交给这师徒二人研读。如今梅端阳告假回家,非得一年半载不得而归,宋羿便依着先生离开前列的单子,继续研读典籍案卷。
这厢宋羿专注读书,伴着园中花香鸟鸣,只觉神清气爽。王裕乖觉地站在案边,为主子填茶磨墨。园子内一众宫人都静悄悄的,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一名仆役手执扫把行于园中,往返于水榭之前,反复清扫落叶。宋羿专心读书、只作不觉,倒是王裕被他的动静吸引,抖了抖拂尘示意那人退下,莫要扰了主子读书。那人却似没有眼色,见楚王始终背对于他,竟豁出去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声:“王爷!”
宋羿翻书的手不停,王裕却被吓了一跳,当即唤了人来赶他:“没眼色的奴才,竟敢在此喧哗,惊扰到王爷读书你如何担待,还不快退下!”
眼见那人被侍卫架起,却没堵住嘴,仍旧对着宋羿嚷嚷:“王爷救了小人的性命,请给小人个机会报答王爷……”
宋羿却似是长进了书里,始终没有理会那人的叫嚷。后面天色渐渐暗了,宋羿回到房内吃晚饭。王裕侍候在一旁,见宋羿慢条斯理地咀嚼饭食,食不言语,也不敢再问什么。直到撤了膳,王裕又侍候饮了茶,这位主子才开了金口:“下午那人呢?”
“回殿下,还在后头吊着。”王裕垂首作答,说罢偷瞄了一眼宋羿的脸色,又道,“那人伤还没好,再吊下去怕是要没气儿了。”
“放下来罢,杖二十。此后若是还有气儿,”宋羿瞥了一眼王裕紧张的模样,竟然笑了,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儿,“就叫他给你当儿子好了。”
突然得了个儿子,王裕又惊又喜。只因宋羿御下甚严,又向来爱骂他傻,他便不敢在主子面前表现得太过高兴。夜里服侍宋羿睡下,王裕悄悄去了下院瞧他那便宜儿子的伤势。见那人伤得虽重,却好歹留下一口气,便对着月亮不住祈祷起来。
虽说是王裕未来的儿子,这男人却比他大了好几岁,瞧起来二十上下的年纪。他本名崔珏,出身富裕人家,因得罪了当朝权贵被害死全家。他走投无路后自宫,祈求入宫躲避,不成想却被嫌弃年纪太大,连皇宫的门都没瞧见便被赶了出来。他自宫不得其法,本就重伤未愈,此时又因无法进宫添了心伤,没走多远便晕厥在地,好巧不巧倒在了楚王车架之前。宋羿没见过自宫之人,一时好奇将人弄醒盘问了几句,听了一耳朵的凄惨往事。此后宋羿并未说信或不信,却是将人带回府里。如今这人伤是养好了,便想在宋羿面前露脸,想来当日晕倒时亦存了旁的心思。
小太监念念叨叨,倒是将伤患吵醒了。这男人面无血色,病弱化解了凌厉的眉峰,在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些凄美。他眼神迷蒙,疑惑地瞧着王裕,唤了声:“公公?”
“哎,莫要叫咱家公公了。”王裕给自己扯了个凳子坐下,伸手比量着男人的眉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脸,“殿下开恩,许你日后跟着咱家干活,你便是咱家的儿子了。咱家尚是头一次收儿子,你便是咱家的长子。”
崔珏一时意外,下意识想要起身靠近王裕,却因动作牵连了伤处,疼得皱紧了眉头。他不曾声张,王裕便不知他身上疼痛,只道是这人不愿做自己的义子。这便伤自尊了,王裕掰过男人的下巴,昂首挺直了胸膛,对他道:“你是瞧咱家年纪小不配做你的爹么,无知的蠢货!给咱家记好了,父子师徒是当内侍的规矩。想认咱家当爹的人多了去了,你别不识抬举!”
崔珏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他见王裕年纪轻轻便是从六品的副承奉,知道跟着他自有大好前程。他见王裕生了气,当下也不顾疼痛,直接滚下板床趴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倒是将王裕下了一跳。
“儿子给干爹磕头,请干爹赐名。”
“我儿真懂规矩……不过你我父子,日后不必如此多礼。”王裕干笑了两声,又认真看了看月亮,“你大难不死,日后会是个有福之人,便叫王永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