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侍者示意差役把状元坐着的椅子放落在照壁前,恭敬地搀扶孟河下椅子。然后,齐齐地走开一步,躬身作揖,喊一声“拜见状元公”。
领头的侍者挥手让那两个抬椅子的差役离去,轻轻地说了句:“你们找到了状元公,快到值日处领赏银!”
那两个差役很高兴,又觉得两个人抬着一把空椅子走路太招笑,就把椅子和竹竿丢弃在墙角,拍拍身子走了。
侍者们轻手轻脚地把孟河引到北厢房右侧的一套卧室中,领头的那位说:“状元公风尘仆仆,请先在这里洗漱一下,换上衣装,再用点小食,半个时辰后,准备骑马游街。我们在外面等候,屋里留两个小厮。”说完就退出了房间。
孟河一直想着趁机逃走,看来希望越来越小了。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左首有一个小餐厅,她刚把目光扫到那里,一位小厮就说:“状元公什么时候用餐,我们立即吩咐厨房。”这时孟河真感到饿了,她正考虑吃点什么,眼睛却扫到了右首的一排红木衣架,上面已经挂着好几套状元袍。小厮顺着孟河的目光说:“状元公如果想先更衣,我去安排洗漱。”说着就走向衣架后的一个边门。
“洗漱?”孟河有点好奇,就跟着走了过去。边门被推开,孟河怔住了。
这是一间考究的浴室,靠墙有两个炭炉,中间放着一个不小的檀木浴盆,已经放满了热水,蒸汽缭绕。
这种檀木浴盆孟河很熟悉,妈妈生前说过,她离开富贵之家嫁给爸爸时,除了一船书,其他随身带的“嫁妆”不多,其中一项就是檀木浴盆。因此,洗澡成了母女俩在山村小院里的重大享受。平日买柴的数量,曾使打柴人吃惊,其实多半是为了烧洗澡水。今天这儿的檀木浴盆,比家里的大了一倍,形制一样,分外亲切。
更重要的是,孟河外出至今,还没有好好洗过澡。因此见到这热气腾腾的檀木浴盆,浑身皮肤燥痒起来,产生强烈的一脱尘垢的欲望,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脏。这种欲望一旦撩起就无法阻挡,孟河想,现在即使知道浴盆那边是死亡,也愿意投身。如果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洗澡之后干干净净地结束生命,一种是肮肮脏脏不干不净地苟活下去,孟河选择前者。
本来朝廷是考虑到状元袍高贵,穿上前应该“香汤沐浴”,才在这里安排一个浴盆。以前几届状元也就是在浴盆边上洗个脸,擦个身,然后立即换上状元袍,从来没有认真洗过澡。但今天对孟河来说,穿状元袍不是目的,洗澡却成了最高目的。原先一心想逃的,现在心思变了,觉得要逃也要先洗澡,舒舒服服洗个痛快澡。
两个小厮见状元公要用浴盆,就恭敬地忙碌开了。一个移过双翘凳准备侍候状元公脱衣,一个则取出一方乳白色的大丝巾准备给状元公裹身子。
看到他们的动作,孟河突然一阵脸红。她头脑里出现了自己当着这两个小厮入浴的幻觉,当然只是一闪念。她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关上门,闩紧。再走到两个窗子前,细看窗棂后面的石英片有没有漏缝。
一切都妥当之后,她抱了一会儿肩,便快速地把衣服脱掉,钻进了檀木浴盆。
这是震撼性的刹时回归。回归山区小院,回归妈妈身边,回归日落风起拨灯捧盅的一天终极。一切风华名号旌旗捷报,哪比得过关门闭窗檀木浴盆热水蒸汽的氤氲环抱?一下水就想酣然睡去却又陡然惊觉,这是险而又险的悬崖顶端。顶端上,居然有一个檀木浴盆,不知边沿即是万仞深渊。
那就不酣睡也不惊惧了,先把身子浸透,再拿起浴盆边小架上的香胰子擦拭洗濯。然后从浴盆里站起身来,弯腰从浴盆外面的温水桶里舀起一勺净水冲洗,冲了一勺又一勺。
这就洗好了,跨出浴盆外,踏上木趿,用那条宽大的丝巾擦干身子。取过刚才脱下的紧身束胸小衣,套上,用力束紧,让胸脯平坦。再伸手取过挂在墙边的洁白棉质新衬衣,穿上。舒一口气,抬手整理一下头发,被剪成了男人头型的女人头发。
那套灰扑扑的风尘外衣就在手边,要不要套在衬衣外面越窗逃走?应该是这样,但已经不可能了。窗棂的石英片外频频有身影在晃动,而且,浴室门外分明已传来轻轻的呼喊声:“状元公,时间不早了!”
孟河暗自叹一口气,拉开门闩,走出浴室,两个小厮早已取下两套状元袍等孟河选择。孟河无奈地看了一眼,觉得是非穿不可了。但她觉得有点奇怪,天下有可能考上状元的人身材各异,为什么这两套却都比较合自己的身材?小厮像是要回答孟河的疑问,说:“这是公主上午来特意选定的。两套中选哪一套,由您自己定。”
孟河拿起两件衣服比划了一下,选了一套瘦的。同样的身材,当时有不少人喜欢穿宽衣大衫来显现“派头”,而孟河作了相反的选择。
她一穿上身,刚扣一个扣,小厮就惊叫起来:“太帅了!”
她在小厮的惊叫声中,戴上了状元冠冕。
这时,那个领头的侍者也进来了,他似乎有点文化,叹一声:“嗬,真是玉树临风,潘安再世!”
孟河指着他说:“不提潘安,他死得太冤。”
领头的侍者笑着答应,把孟河引向院子,扶她踏过一条小凳,上了那匹白马。
刹那间,锣鼓、唢呐齐鸣,两位马夫看领头的侍者一扬手,就牵着马缰出了院门。
院门外,欢呼声立即山呼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