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城市的夏夜凉爽入骨,这个时间段出去,得披着外衣,小心翼翼撑着伞。
夜雨磅礴。
餐前,霍岩让她换下湿衣服。
文澜车后备箱有现成的,他下去帮她拿上来,领着她进到里面。
这间会所不止是会所那么简单,算是他的暂时栖身地。
文澜问,为什么不打算买房呢?
她已经不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八号住了。触景生情到连她都不想联系了,文澜就已经完全明白,当年霍家的遭难,给他身心刻下浓重的伤口,他是一个一旦透露一丁丁情绪就让她心疼不已的男人。
何况,这一晚,他完全剖开内心给她看。
文澜相当满足了。
霍岩告诉她,他是没有买的计划,“如果你拒绝我,我还会离开。”
所以他连后路都想好,如果文澜拒绝,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
霍岩将她送入房间,文澜没有在里面多看,她就愣愣站在门口,想着那些后怕的事,又回味着这一晚的所有场面,还有即将面对的那场风暴……
她心思定不下来,不知过去多久,才在门口就换下衣服。
再出来后,他也换了一身,坐在一开始的沙发内,扭头看她时,文澜看到他眼里的星光。
她坐过去,五味杂陈和他一起吃完饭。
之后,工作人员撤去餐盘时,她开玩笑口吻,“住这里挺好,不用单独请厨师、阿姨……对了,你会做饭吗?”
“不用。”霍岩眼神专注,“你会吗?”
“不会。”她摇头。脸颊有些红,好像不好意思。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在分开七年后,早失去了对方生活的踪迹,很多地方都要重新了解。
霍岩看着她笑了一会儿,说,“你比小时候漂亮,知道吗?”
“小时候丑?”她故意拧眉,总能和他唱反调来。
“脾气和小时候一样,臭。”霍岩笑答。
他不回答她小时候丑不丑的问题,不上她当。却也能从另一角度惹恼她。
文澜头一扭,给一个侧面给他,假装生气。
霍岩失笑。
过了一会儿,文澜回过头,轻声,“我得回家了。”
“还早。”他显然恋恋不舍。
文澜眉心露出为难的痕迹,唇瓣动了动,却没蹦出一个字。
霍岩看着她说,“开玩笑的。现在送你回去。”
“我必须回去。”文澜解释,“不然有麻烦。”
“怎么出来的?”
“我关机了。”文澜眼底突然染上忧虑,“爸爸其实在找我。”
“我明白。”霍岩伸手去撸她发,顺滑的发丝在他掌心缠绕,他低首看她微微抬起来的目光。
她显然也不想离开,目光那么温柔安静。他们仿佛用眼神就能相互爱慕而待上整整一晚上。
霍岩的目光比她的坚定,漾着笑意,低喃,“刚才在外面,你说想要我诱导,或者鼓舞你反抗,现在我就这么做,你同意吗?”
文澜一下哭笑不得似颤声,眼皮垂下,“爸爸想要欧向辰那种女婿。”
“你喜欢那样的?听话?”
“不喜欢。”文澜忍不住将脸颊在他落下来的掌心中蹭了蹭,“我只喜欢你。”
“走吧。”霍岩没多说什么,这一声走吧之后,忽然拉住她手起身。
文澜顺从站起。
他换了一身衣服,之前是中规中矩的衬衣,像是刚从生意场合下来,现在换成黑色的丝绸衬衫,同色长裤,整个人显得风流不羁。
可能是身份的变化,让他底气十足。
文澜和他比起来,反而懦弱了似的。
被像小孩子一样牵着,出了会所,上了他停在车库的车。
“你怕吗。”车子开动前,霍岩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细心地望着前方问她。
文澜摇头。只是眼神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怎么办。”
霍岩摇头笑一声,没说话。
“他培养了我,没他的支持,我成为不了现在的自己,同样的,他也可以毁了我,严格来说,我是他女儿,也是他的一件作品,我们都知道,对不满意的作品,都有毁去的权利。”
“你认同他,可以毁去你这件事?”霍岩凝起眉心,“你是单独的个体,该和父母拆分开来。”
文澜不说话。
霍岩也不再发声,看了一眼外面的夜雨,一踩油门,猛烈地冲出车库。
……
一路上,暴雨倾盆。
这场雨先是酝酿了很久才落,又在过程中狂风大作、海浪翻飞。
滨海公路,被翻涌上来的海浪洗刷得发亮。
如此天气,还有穿着雨衣的游人在海边大喊大叫。
文澜扭头看外面时,心境复杂到无以复加,她手机到现在还不敢打开,怕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事情。
如果父亲不同意怎么办?她又要跟霍岩私奔吗?
她想和他在一起,就这么难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明明前一刻还和他亲密,现在就似成了烫手山芋,她感觉到可笑,又感觉到无可奈何。
这种复杂的心思,让她再回眸看昏暗车厢中那张英挺的侧颜时,她笑了出来。
很苦涩,又很麻木。
心里几乎已经下了定论,如果不同意,那就再私奔一次……
彼此安静着,他很快将车拐上荣德路。
一路走得都是滨海大道,直到到达富山路,大雨才歇,往荣德路开时,道路两侧的黑松林里虫声嘶鸣。
他们经过儿时嬉戏过的树林;经过靠海边的那一家石头房,还看到房子外面被锁着的铁皮雪糕车,七年过去,这家小石头房的主人还是会在每年夏天向游人售卖雪糕。
接着到达霍家的八号庄园,荒草丛生。
九号就在上面,离八号不过百米,转眼就到跟前。
今晚暴雨倾盆,早没了游人踪迹。
除了被雨弄湿似变得更黑的路面和树木墙体,一切都显得和从前无异。
车灯雪亮,照着九号大门前的路。
文澜眼睛突然睁大,像是受到惊吓,她连手都在一瞬间紧张握成拳。
她望着前挡玻璃外的景象。
在漆黑的,大雨刚停的夜里,本该寂静的道路上,站着大批人。
有落在最后的家里的几名工人,有比工人位置站得靠前一点的兰姐,车子一停下时,兰姐猛然往前冲了两步,身子似乎摇摇欲坠,眼睛不可思议睁大,一丝不苟盯着车窗内,渴望又苍老着。
和兰姐比起来,站在人群前排的几名人士,文博延的目光最为如狼似虎。
他目前这年龄与阅历,即使被文澜气得鸡飞狗跳也不会当众露出一丝丑态,他静静站在第一位,两手按着一根手杖,他身体还算不错,但喜欢把玩那东西,此时,这根手杖的确给他又添加了一份威严。
他镜片泛着光,后面是一双锐利而狭长的双眼。
嘴角微微上提,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审视。
他神态没有多大动静,但带着大批人等在门前的动作,已然向外界展示了,他内心多么动荡的震怒。
“竟然都在……”唇瓣自喃似地冒出一句,她声音都有些抖,她没想到今晚回家会遇到这种阵势。
她下一秒,就猛然后知后觉地去看身边。
幽暗光线,霍岩的面目并不清晰,他有着十分优越的外表,侧面留给她,轮廓清晰地完全像一件艺术品。
不真实……
配合眼前的场景更加不真实。
他忽然留给她的半边嘴角一翘,立即就生动了般,歇了火,他手从方向盘离开,文澜正紧张地心跳都要蹦出嘴巴,他慢条斯理解了安全带,又猛地一下按开她的,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她眼睛……
文澜心跳就更加快,这个人虽然是从出生就开始认识,可中间隔了七年,他由男孩变成男人,处理事情方式完全让她无法捉摸,她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别担心。”霍岩就这么看着前方长辈们的眼睛,同时一手牵住她手,按了按,要给她勇气一般。
但是,文澜没有充分接受到他的鼓舞,他握手的动作转瞬即逝,自己推门下了车。
文澜僵在车里,看到他在外面向众人先眼神打了招呼,接着到她这边车门,拉开,一牵她手,拉出来。
她腿几乎都发僵,没有力气往前走。
霍岩牵着她,往前走。
她连目光都不敢抬。
忽然就听到兰姐声音,喊了霍岩一声,然后是泣不成声的调子。
“……你真回来了……”完完整整似乎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兰姐却用了好多不成句的词汇。
“您别哭了,我不是在吗?”霍岩说这句话时,自然地松开文澜手。
她几乎松了一口气,然后目光抬起,里面也染了湿意,望着兰姐哭得湿哒哒的脸和霍岩重逢的场面。
“你和文文一起回来的啊?你过得还好吗……我的孩子?霍岩啊……这里可是你家啊……你要回来啊……”
他大拇指摩擦着老人的泪脸,将她眼下泪水擦去。表情有歉意,同时沉稳地不住安慰。
“你真长大了……”兰姐拿泪眼不住看他的模样。
霍岩就表现出一副笑模样来,微微的,不明显却足够让人心安的笑意,好像他过得很好,真的不用过度担心。
兰姐在打量他时,别人也在打量。
今晚真是太热闹了,有外人,有家人,通通在场,好像来欢迎他似的。
文澜紧张的心情,被兰姐和他重逢的场面揉得七零八碎,她也忍不住唇瓣几度颤抖,接着,还从包里拿手帕递给他。
霍岩接了,几乎不用文澜交代,他就知道,她意思是让他给兰姐擦眼泪。
他个子高,兰姐上了年纪,身体比以前更加矮小,他单手承托着老人家的半边脸,低着头,弯下宽阔挺拔的背脊,另一手小心翼翼的给老人擦去眼泪。
温柔、孝顺、细致……
文澜站在他身侧,静静候着……
孩子们大了,手牵手出现在她面前,兰姐眼泪落不停,不知道是喜欢文澜带着香味的手帕,还是喜欢霍岩孝顺她时的样子……
她好久才收敛了情绪。
“……不走了?”她望着霍岩。
“不走了。”霍岩笑着回答她。语气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