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山盟

骨刺 丁律律 9466 字 8个月前

“你还记得七年前,那个晚上,你突然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走吗?”

光线明亮。

和教堂墙壁上的玫瑰花窗相比,这间房同样属于教堂但显然没了神圣感,强烈的光线透过窗户尽情倾洒,将屋内的所有照得透亮。

宽敞,摆设简单,有许多明显不属于这地方而临时搬来的物品,比如梳妆镜,比如华丽的沙发,特意隔成的换衣间。

新郎穿一身黑,很古怪的颜色,在婚礼上中国的传统就是红,怎么喜庆怎么来,可西式的,男人得穿黑,女人穿白。

也有其他颜色,但走进教堂,这么庄重隆重的地方,好像黑色最为妥当。

新郎体态完美,五官无可挑剔,所以穿黑色,有种非凡的高级感。

他每一丝神态都像在诉说自己的高级感。

闻声,一挑眉,似乎疑惑,不过一瞬后,又冲镜子里人笑,“记得。”调一转,深深望她,“你也乱走了。”

意思是不止他一个人乱走。反驳她的话。

镜子中,新娘幸福地微笑,“陪你。”

“怎么提这个?”霍岩换好了衣服,整理好了发型,玉树临风,如果不是长得可以,他甚至也可以化个妆,不然,等新娘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

文澜还没有换衣服,穿着晨袍,发型师正在弄她头发,她的礼服是露肩款式,完全不耽误妆容与发型,其实,她连化妆都不想让他看到,可霍岩好像很闲,一起来到教堂后,他竟然没有自己的空间,反而跑过来找她。

此刻,微笑着,文澜有点羞涩,“你说呢?”

“我不知道。”他装。

文澜自镜中注视着他眼睛,“那天晚上,你心情不好,从九点钟一直晃到清晨太阳升,我跟在你后面,担心出事,后来你心情好多了,也肯跟我说话,还买了面包给我吃,我们之后一起去了教堂,就是这里……”

随着她的诉说,两人的目光在镜子中交汇,仿佛一瞬间就回到当时情境。

那是文澜出国留学前夕。

宇宙坠海和何永诗失踪一个月之后。

有天晚上,文博延突然请霍岩吃饭,当时到场的不止他,还有欧家四口人,文澜舅舅一家,霍岩姑妈一家。

这些长辈们商量着霍岩去哪所高中读的事情,声称让他放心,他们一定会管他,保他高中和大学毕业。

而文澜却要去英国。没一个大人提出一起送他出国。

文澜很难受,和长辈们不欢而散。

之后她和霍岩一起去了花园,文澜去洗手间,再回来时霍岩情绪崩溃。

他对她说了滚字。

让她不要管他,离开他……

文澜伤心欲绝。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狠话,别说滚,一声重一点的口吻都没有过。

那天晚上他像被怪物附身,眼神对她凶狠又憎恶。

但是她没有放弃,一直跟着他,跟着从夜晚走到清晨,终于在街心的小公园里,她走不动路了在长椅上哭泣,他整整一夜地远远甩她在身后,终于心软,返身回来找她,还给买了面包。

“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包,到现在还记得味道,底部烤得硬,上面发脆,很香。我后来还回去买过几次。”

她最后一句,有对他的怪罪,也有对岁月的唏嘘。

“时间真是良药,我们都从深渊里爬起,堂堂正正站在曾经站过的地方,对曾经的无所适从一笑而过,坦然新生。”

“你坦然了吗,霍岩?”她从镜中望他。

他微微垂首,露一个较明显的嘴角弧度,好像就回答了她。

“你当时说,在想将来结婚是不是在教堂,我没有回答你,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你结婚就是在教堂啊。你记得吧,霍岩?”

“记得。”他仍然垂着首,让镜子无法看到他大部分表情,只有那上扬的一侧嘴角,好像在诉说自己也很幸福,“我当时没那么肯定……”

“因为你在计划,一个人离开,放下我。”耿耿于怀的事,在婚礼当天也要提。

霍岩低着首,“是……在渔村时,就没想过再回来……全是因为你……”

他笑意里有苍凉,微微地,外人无法察觉,只有她能体会。

文澜眼里有着历经磨难后的坦诚,“我会对你好,让你做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霍岩笑了,抬起头,看镜中她的眼睛,“真棒啊。霍太太。”

一声霍太太,贯穿后半生。

他们的前半生因父辈结缘,而后半生由自己书写。

好像这世上像他们这种关系的也罕见,从出生开始,就叫同一个女人为妈妈,接受同一个女人的教育,三观、审美、个人能力都往最强方向发展,他们的母亲让他们不需要有磨合期,从生来就相互了解,这种强大的、透彻的爱,使得他们走向教堂时,比一般人坚定许多。

所以不需要有害怕,不需要听信那些关于婚姻的传言,自信能过好一切……

当教堂的大门在眼前拉开时,文澜感觉到一大片特别柔和的光线。

那是耸立在墙壁上的玫瑰花窗所发出来的柔光。

相比室外,海市烈日高照的夏天,教堂里面仿佛是其他世界。

经过刻意设计的玫瑰花窗,彩色的纹路将光线遮挡,使得教堂充满神圣、私密性。

信道悠长。东西两侧设有走廊。

挑高十八米、可容纳千名宾客的大厅座无虚席。

文博延挽着她,从中间信道走过。

管风琴演奏罗伯特舒曼名曲《你的指环在我的手指上》,连音乐都和他们儿时的梦想完美契合。

她记得,当时在渔村,霍岩放音乐哄她入睡,放的就是首,他说过要在以后的婚礼上播。

当时他明明抱着再也不回来的决心,却轻易向她透露,他想在教堂结婚,和播放这首《你的指环在我的手指上》。

文澜怎么能不如他意?

不仅这首,她还挑了舒曼妻子的一首名曲《如果你为美丽而爱》,罗伯特舒曼是西方古典乐浪漫主义的代表,他的妻子也是一位天才钢琴家,做为对丈夫的回应,她写了这首《如果你为美丽而爱》——

如果你为美丽而爱,不要爱我!去爱太阳吧,她有着金发!

如果你为年轻而爱,不要爱我!去爱春天吧,她每年都年轻!

如果你为金钱而爱,不要爱我!去爱美人鱼吧,她有很多珍珠!

如果你为爱而爱,那就爱我吧!你永远地爱我,我也永远地爱你!

……

没多少人能听懂德语。

不过作为浪漫主义的代表,不需要翻译,听众就能直接感受歌里的抒情与爱意。

在婚礼播放,简直天造地设。

来宾鼓掌,一刹那,经过科学规划的挑高教堂内不需要扩音器,声音就在各方回响。

不止掌声、乐声,神父个人的单独讲话,都不需要用太大力气,教堂每位来宾,无论前后都听清楚了这场婚礼的宣誓。

文澜披着洁白的头纱,低首,给他戴上自己的戒指。

霍岩手很漂亮,堪比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套上婚戒后,像从此坠入她的网,无端多了禁欲的味道。

一个男人戴上女人给的戒指,意味着一种身份的终结,而另一种身份的开启。

他们在套牢彼此后,掀开头纱轻吻。

然后文澜就红了眼眶。

没让任何人看到。

霍岩用手轻轻按了她后脑勺,将她脸埋进他颈项。轻轻拢抱,在掌声中沉浸。

……

仪式结束后,尹飞薇直夸婚礼太棒了。

“你舅妈都哭了,”她语气惊叹,“哭个不停,像你亲妈一样。”

“我看到。”文澜在换妆容,眼圈也微微红,“你不了解她为什么哭。”

“因为你嫁人了啊。”尹飞薇穿着伴娘礼服,头发端庄的盘起,她走这个路线实在很怪,衣服都像不合身似的,老用手去拆。

文澜看了笑,“她想我妈妈了。”

“是的。”尹飞薇糊里糊涂地应。

文澜内心叹息,不打算告诉好友,自己口中的妈妈不是亲生母亲,而是何永诗……

如果何永诗能坐在教堂里多好?

她刚才克制地很辛苦,幸福之中总是想起何永诗和宇宙,如果霍岩也有家人坐在那里多好,可他没有……

他表现还那么好,知道她难过,还护住她脸,不让在外面出丑……

“今天欧向辰也来了。”尹飞薇笑着谈起来,“他还有脸来。”

“不想说他。”文澜是一部分的逃避,婚前,霍岩提过,是他用了办法让欧向辰“喜结良缘”,她具体打听时,他只说是以牙还牙。

他还告诉她,不要对任何一个人内疚,“你没做对不起他人的事,是他们都在逼你,你脾气好,不代表我脾气也好。”

他不介意,向她透露他自己偶尔的秉性。看上去温良无害,实际事到头上,心肠与手段都分分钟到位。

“文文,祝你幸福。”尹飞薇看上去也不想多聊欧向辰,她对欧向辰无端反感,刚才聊起也是幸灾乐祸口吻,这会儿一边跳过话题,一边倚靠在梳妆台,望着文澜梳妆的脸。

“一直幸福下去,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和霍岩过得多开心。”

“为什么要给别人看?”文澜不解皱眉笑,“我又不为别人活。”

“你已经为别人活了。”尹飞薇目光微湿,“你对他多好啊,忤逆了你爸,终于和他结婚,还播了他最喜欢的曲子。”

“你怎么知道哪首是他最喜欢的曲子?”文澜这下真奇怪了,拢起眉心,从镜子内看她。

尹飞薇表情微微顿,接着若无其事笑,“不就那两首吗?舒曼夫妇的名曲?”

“你懂古典乐?”

“我不懂。”尹飞薇思考状,“他的伴郎团中有人了解,我听到了一耳朵。”

文澜失笑。没再说话。

她闭上眼,静静化妆。

待会儿要去酒店用餐,今天一天都将忙碌。

“你还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吗?”尹飞薇执意要忆从前。

可能是闺蜜结婚,她有些感慨。

文澜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年夏天你回国找他,我看你魂不守舍在教堂外游荡,就给你画了一幅肖像画,你觉得太丑了,我们就成为朋友。”尹飞薇说着笑,“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他在这里结婚……”

“很出乎意料?”

“当然……”尹飞薇语调慢下来,“绝没有想到……”

“我一直找他,就肯定会结婚,没有无缘无故的牵挂。”

“我没想到他会……”

“什么?”文澜睁开眼,惊讶她的突然停顿。

镜子中,尹飞薇失了全部笑意,一副茫然样子,意识到她在看,才微微一提嘴角,很勉强似的一声笑,“就是……以为他不会回来……”

文澜皱皱眉,没吱声。

尹飞薇乐,“不过,他还是如你所愿的回来了,我为你高兴。”

文澜笑笑,“谢谢。”

“你们一定要过好。”尹飞薇像是不放心,“婚姻除了你们自己,还有很多外部因素,任何时候,你一定要相信他是爱你的。”

“知道了。”文澜幸福地上扬嘴角,仿佛不会疲惫,能一直扬到永远。

这一天,她是最幸福的新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不会一直笑到永远呢?

中午正餐结束时,她遇上秦瀚海,说了和尹飞薇差不多的祝福。

不过比尹飞薇多加了一方面。

他说,“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霍岩会把命给你。”

“这是什么话?”文澜奇怪,“你有预知能力,知道他后面会舍身救我?”

“魂不守舍。”秦瀚海暧昧笑不停,“当一个男人为女人买醉,他就完了。”

“这你错了,”文澜反驳,“我表哥蒙思进,不知道为多少女人买醉过,他仍然在找下一个女朋友的路上。”

“没记错,你表哥蒙思进是你们这辈第一个为情离经叛道的人。”秦瀚海不知道什么来路,竟然将蒙思进老底了解地透彻。

这话一出,文澜想赖都赖不掉,只好勉为其难应承对方是对的,她愿意接受霍岩会为她舍命的说法。

晚上,终于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她对霍岩抱怨,“秦瀚海这狐狸什么来路?连表哥的事都知道。”

“你当他是小报记者,别理他。”

两人从市区赶过来时已经超过十一点,现在实在没心情聊旁的人。

霍岩牵着她手,拾阶而上。

夏夜海风飘荡,他们穿过矮墙、树林,终于到达一块高地上的建筑。

月光笼罩房屋与海洋,皎白与幽蓝的映衬,显得四周越发静逸与空荡。

这种静逸与空荡对新婚夫妇而言,是一场世外桃源。

两人耳膜都被炸了一天,可想而知,这处场所是多么称心如意。

“以后这里当我的工作室吧?”房子依山傍海,周围没有多余邻居,白色外观,藏在绿树大海中,却有着便利的交通,实在是当代的世外桃源。

站在落地窗前,文澜面朝大海,深深有感而发,“我喜欢这里。”

拍婚纱照和婚礼细节安排都是文澜处理,而蜜月则是霍岩做主。

他没有带她去国外,而是在莱山选了一座房子,渡过他们愉快的七天“婚假”,之后他们得回去,走亲访友,之后文澜就要出国留学了。

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看上去像民宿,可又不太像,很私人化。

文澜正疑惑时,他从身后抱住她。

在大海面前,抱住她……

屋内没有开大灯,一进门,他就进里面放行李,几盏柔和的小灯分散四处,这栋房子简洁空阔地充满一目了然的安全感,哪怕没有开灯,都像是特意为月色大海留下来的。

只有足够的沉浸自然,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

他呼吸热热的,从她脖后一直敷到左边耳廓,声音就在那里响,像响进文澜心底,“新婚礼物。”

“……什么?”她讶异,微不可置信往后靠,更加贴住他唇。

“房子之前买的,你爸不知道,我没交出去,”他说着乐,喉结都震动,“千万别告诉他……”

文澜也乐,“你不能多藏点?”

“太外向了,你爸伤心。”他取笑她一心向他。

文澜皱皱眉说,“本来就是。你全部家当都进了达延,万一博失败,一无所有。”

他进了达延,得有业绩,如果失败呢,不但被嘲笑,连家底都失去。

这对达延而言是无本买卖。

对霍岩却不是,他失去了荣德路八号。

“你怎么不懂,”霍岩咬她耳朵说,“我最大财产是你。”

“撒谎……”文澜躲避,想回,你不是能把过去忘得一干一净的人……

他就忽然拦腰抱起她。

文澜的话完全被打断。

今晚是新婚夜,她怎么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而身心早就滚烫,被抱进怀里,往房间走时,气都不敢大喘一个。

像是一场未知的旅程终于到了开启的阶段,她马上就会见识这场旅程将是怎样的模样。

“洗澡吗?”他先像模像样问她。

文澜单手捂脸,笑捶他,“你说呢。”

“我今天洗秃噜皮。”他忽然说。

“为什么?”文澜奇怪,拿开捂脸的手,在走路的颠簸中,望着上方的他。

“时刻准备着。”

“准备什么?”文澜不可思议,“准备上床?在婚礼的白天?”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夜晚,霍岩突然不着调起来,没有准确告诉她为什么洗秃噜皮,也没承认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玩笑。

只让文澜一个人炸。

“不要脸。”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