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秋短暂且不分明。
前一天夏日短袖,今一早突然大范围降温,整个城市宛如被霜降,白蒙蒙寒雾一层。
到中午,冷雨如期而至。人裹在厚衣里,止不住寒。
但海市的树仍然是绿的,盎然伫立。
文博延病倒没多久,他女婿将达延合一为一,全体搬离原先地址,来到位于龙净湖的产业园。
整个园区以达延命名,被称为达延研发中心。
地势广袤,景色秀美。
深秋寒雨落得起雾。
园区中心位置的龙净湖如被打搅的镜面,波纹泛滥。
一辆黑色轿车在雨幕中直往湖边办公楼而来。
矗立在龙净湖边上的高大楼体,有着全园区最伟岸的外形与绝对的制高点。
大雨从蓝色墙体唰唰滚落,坠入地表汇成无数道小溪,纷纷往轮胎底下冲。
一双男士皮鞋落地,有人给这双鞋的主人打伞,雨声含混中似乎在说可以走地下。那双鞋的主人极其不耐烦,说了声“没空”,便急急往里面走。
雨雾磅礴,披了那人一身,湿漉漉的。
总裁办位于次顶层,面对着龙净湖。
每天进出的车辆都要从园区门口大道驶来,那间办公室的男人只要稍微往下看,就能掌握来访的到底是谁。
这一天,秦瀚海披着一身潮气,见到霍岩。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表情平静,即使秦瀚海匆匆来访,说的那事有多令人震惊和匪夷所思,他也是同样面不改色。
桌前泡着茶。
他不太感兴趣地随手抹了茶汤,骨瓷的茶盖经热水一烫,似乎透明起来。
秦瀚海更没心思喝,愕然连连,“你打算怎么跟他说?你老婆呢,要不要让她知道?”
“我傻吗。”霍岩眼帘一抬,几乎失笑。
“在蒙思进回来前,你准备好应对这件事的方案,使你的处境更加有利。”秦瀚海急切地判断着,“他拿住你一件把柄,你拿住他一件,他就不敢对你轻举妄动。”
放下茶盖,霍岩随意地一抬手,意思是让他慢一些,秦瀚海被这个抬手打断,一时都忘记自己该继续说什么。他一路赶来,心底被那件事真相震翻,到现在还不可思议着,急切地想告诉霍岩怎么处理,可霍岩好像一点不着急,他甚至连震惊也没有。
那天晚上的拍卖会,之前一直迫害文澜的凶手被成功围堵,霍岩本该放松一些的,毕竟从文澜在山城第一次受伤开始,他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可惜在那边让凶手两次得逞,他都没有抓着对方的真身。这一回,他一直有防范,当晚对方来“踩点”,直接被霍岩堵个正着。
那晚唯一不漂亮的地方就是文澜在停车场扭了脚。
而扭脚直接原因是踩到一支不知谁掉的口红,根本原因却是曾小山那个嘴没把门的,忽然向她透露在山城被匪徒袭击那晚,霍岩是第一个到达现场且救下她的人。
这件事对文澜而言相当震惊,她神思不在身上,一下子就踩错脚而摔倒,左脚踝肿老高,现在都还在家歇着。
霍岩有没有哄好不知道,但今天这种暴雨天,他不急着下班回家,在办公室慢条斯理坐着,秦瀚海就觉得很有问题——
文澜一定没有轻易原谅他。
毕竟,那次她受伤严重,霍岩怎么都说不过去,他为什么明明在场却逃离而事后只字不提。
这会儿,关于他们夫妻的事,秦瀚海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全心全意为他操劳蒙思进的事情。
身为文澜表哥,霍岩的大舅子,蒙思进对他们夫妻俩无疑都是重要的存在——
蒙思进当时还去山城帮了霍岩一把,没有蒙思进鼓励,文澜早放弃这段婚姻了。
“能确定桑晨当时报警,去压下这件事的人是蒙政益的人?”霍岩抬着冷淡的眉眼问。
秦瀚海一副大为冤枉的样子,着急喊,“——我还能查错?当我什么人!”
霍岩笑了,嘴角轻轻地一撇,就像又承认了秦瀚海本事,又同时道了歉,“我只是,要确定,是不是真的。”
“事关重大。”秦瀚海一本正经,“我也知道你心情,蒙思进和文澜关系要好,他受到伤害就是文澜受到伤害,加上蒙家最近确实混乱,如果桑晨被伤害的事确实是蒙政益所为,那蒙思进就要疯了……”
“别惊动他。”霍岩冷静回应,“他性情冲动,对他父亲向来有芥蒂,一旦知道是他父亲,恐怕杀父的事情都会发生。”
“你什么意思……”秦瀚海皱起眉,“这么好的机会……”
霍岩再次抬手打断,他面庞平静地像暴风雨下不为所动的礁石,“别让蒙思进知道,我也不会威胁蒙政益,他拿住我把柄是他事,我拿不拿住他都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秦瀚海微恼,“你当年是被他逼走的啊!”
当年文澜流产,没多久文博延在高速公路病危,霍岩和文博延的对话被一丝不漏传给了蒙政益,对方可是雷厉风行,没几下就把霍岩逼得出走山城,一边和文澜签下离婚协议,整整两年没敢回来。
“他当时不逼你,你怎么可能在文澜失去孩子没多久就离开她?今天也不会因为山城那点破事而感情不和!”
“谁告诉你,我跟她感情不和?”霍岩抬起眼,表情似笑非笑。
秦瀚海在椅内挪了下背脊,慵懒道,“我不管你俩怎样。”反正都能解决,他俩怎么都分不开,霍岩不能没有她,而文澜也确实很爱他,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他表情肉眼可见的放松。
霍岩表情却相反,提别人的事他无所畏惧,而跟文澜相关的,却有着别人所体察不到的忧虑。
室内静了那么一瞬,霍岩开口,“将当年参与桑晨那件事的帮凶都处理掉,算我还蒙思进的情,不过就到此为止。”
秦瀚海叹口气,“那可是强奸啊!”尾音颤着,似乎为当年才一十出头的桑晨抱不平。
“又怎么样……”霍岩口吻却很淡,“她除了改名换姓,远离蒙思进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蒙政益就像捏一只蚂蚁……轻而易举就破坏了这段恋情……”
秦瀚海叹息着,起身说,“我走了,冒大雨跑来,得到息事宁人的结果,真没意思。”
“你想要什么结果?”霍岩落下眼眸,连个目送都没有,“非让蒙思进知道,他爸爸找人强奸了自己初恋女友?”
秦瀚海咋舌地笑,“最起码……得拿这点去给蒙政益一个警告吧?让他从此怕你三分?”
“不需要。”霍岩毫不领情。
他知道有些事做了就是深渊,例如瞒下血海深仇和她奔赴婚姻殿堂……
……
海市深秋突如其来一场台风,渔夫入港,市民闭户。
澜岩大厦的视野独一无一,从客厅望去,在暴雨夜里亮着灯站立的各大楼体颇为魔幻。
闪电擦过,雨珠连绵。
室内亮着暖色调灯,落在每个角落,都显得极具家的温馨。
披着一件绵羊毛毛衣外套,文澜弯着腰在整理鞋柜。
房子偌大,每个功能区都足以有个厅。
她家有个面积不小的入户厅。正正方方的形,铺着格纹的地毯,靠墙摆着一排柜子,一头挂衣物包包,一头摆鞋。
除开这排嵌入墙体的柜子,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叫《迎接脚步声》的世界名画,这画颇有来历,画家是文澜母校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创始人。
此时,这幅名画下面摆着两盆绿植,绿植的对面就是文澜弯着的背影。
她一手按着自己毛衣外套的衣襟,不让两侧离开自己的胸口,台风天来,气温有些凉了,她已经裹上绵羊毛的外套。
外面风雨声呼啸,室内温馨静逸。
雪白手指将两双男士皮鞋摆正,她背脊直起,在鞋柜前又看了两眼,才慢慢地按上柜门。
“你脚还没消肿,不要老站着。”兰姐的声音从客厅来。
文澜应两声,说着知道了,就随她走回厅内。
两人已经吃过晚餐,兰姐刚洗完碗,下着围裙准备离开的样子。
文澜就像白天一样,再次窝到沙发前,捧起一本厚厚的正看到一半的书。
兰姐下完围裙,看她一眼,“你呀,白天他打电话回来,你又不接。”意思是她现在想他了……
文澜想反驳,的确没有想的意思,只是台风天,他迟迟不归总得有个说法的意思……
嘴巴一张,却又懒得谈了。
继续看书。
“打两次电话,你都不理他,他不就难受了吗。”兰姐好心好意地坐过来,伸手按她肩头,试图劝说。
兰姐身上有长辈的温馨,同时又有些长辈的唠叨。
文澜从小被这人带大,多少有点骄宠味道,平平淡淡一呛,“关我什么事。”
兰姐直笑,又伸手捏捏她耳垂,宠着,“你扭到脚,他马上就让我来照顾,生怕白天家里没人,你做事不方便,这对你还不好啊?”
“真对我好,就该留家里陪我。”
“那是你家的企业,他充其量就是个打工的,他为你干活呢。”兰姐反正是笑着,向着霍岩。
文澜听了皱眉,沉默一段时间后才出声,“你跟他最亲,永诗妈妈是你一开始的东家,后来才来我家里,不管霍岩做什么,你都向着他。”
“他很苦的。”
这句话一出来,文澜就知道对方开始打感情牌,十几年了兰姐还是这老一套。
“原来是天之骄子,忽然家里就不行了,他还看着他爸爸坠楼,妈妈弟弟不见后,他四处流落……”
文澜虽然在看文字,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你不公平。”这一声险些破音,后面语调也歪歪扭扭般,“……什么都是他好……我任性……无理取闹……”
“不是,”兰姐否认着,“你是我带大的,怎么会不向着你。”
“嘴上向,行为一点不向,”文澜难受着皱眉,“他总这样,仗着你,仗着我和你一样的心理,做事肆无忌惮,不顾我感受,什么也不跟我说,还要别人来告诉我,他做得那些荒唐事。”
“他怎么荒唐了?”兰姐笑。
“多着呢,”文澜懒得掰手指数了,“我累了。”
“文文,”兰姐说不向着他,还是向着他,“他在爱你这件事上不会有半点不真诚,其他性格上的缺陷也不是生来就这样,从前不这样,你知道这个变化的点和他的家事有关,你想想他那些伤心事,不考虑他,单你自己就受不了。包容一下,他是你丈夫。”
“我可以开除他……”文澜的这句威胁,兰姐并不当真。
她反而笑,“你不会的。”然后像霍岩一样,从容的拿捏她,让她去房间休息。
文澜像是有点内伤,郁郁寡欢,拿起那本看了一天都没看完的书,兴致缺缺往房间走。
外面狂风暴雨,她都没招呼兰姐住下来。
这几天兰姐都是早来晚归,有专门的司机。
也有点赌气成分,她懒得关心兰姐回去方不方便,至少在偏袒霍岩这件事上,兰姐完全没有否认余地。
房门一带,心灰意冷。
文澜走向了床。
……
兰姐单独下楼。
司机等在楼下,她上车后,让司机去达延集团。
以前达延在市中心时,去一趟就一三十分钟的事,自从搬去龙净湖,一趟至少五十分钟。
赶上下暴雨,到达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后。
办公室里亮着灯。
秘书在内线告知,有人来访。
霍岩一讶,眉心皱了皱,让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