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紫帷八人抬软辇,将大长公主送回了翠微宫。
直至躺在青鸢殿的榻上,宣明珠的腿根子还是酸软的。澄儿服侍着公主将她半湿的发髻放下来打松散,用柔软的巾布绞干,转眼,却见殿下正用媚红的凤眸嗔视她。
澄儿心虚,目光飘转开,不防又见殿下檀唇靡艳,锁骨玉酥。她吐了吐舌头,心道殿下这般说不尽的婉婉风情,莫说梅大人了,便是她这等自小伺候的莽然见了,都不免心动。
澄儿自知这回是自做主张了,只因从前她多次冒撞过梅大人,打从得知梅大人为公主剜心取血后,对他的看法便改观了许多,补上这一遭,算作赎过。
待伺奉过公主,不等主子开口,澄儿耷着头却行而退。
“鬼灵精。”宣明珠懒哝一声,握发倚在榻间。回想起方才在合璧宫的一幕——她歇息够了,将自己重新清洗一遭,而后梅长生将她抱上了池台,自己裹着湿衣站在那氤氲的水池中,取来缎布,仰头为她细致地擦干肤上的水迹。
那张明光焕发的俊颜,专注时有种动人的神色,即便只是擦身这等小事,由他做来,便格外不同。
她当时一条嗓子被他钳得涩哑,懒怠说话,却仍忍不住笑话他来着:
“梅阁老总不至于带了身换洗衣裳进来吧,一会儿我便走,倒要看你怎么出去。”
说罢,她便觉握在踝上的手掌紧了一下。
宣明珠以为这促狭鬼要将她拽下去,心还提了提,谁知梅长生只是轻托起她的脚腕,耐心地帮她擦净脚趾,口中道:
“无妨,今日殿下不是着胡服吗,且又沐浴换衣,命下头多寻一套宽敞些的送来赏臣便是。”
听到这番言论,宣明珠实打实的愣了半晌。那再宽敞,却也是女子的衣衫,但凡有些风骨的士人,穿扮女装都会视若一种羞辱。
“梅长生,你如今真的是……”
是什么呢?不要脸皮都无法形容这个而今变得百无禁忌的家伙。她想不出说辞,抿唇将才擦干的趾头伸进汤池里,往他身上拨水,转而问:“入宫一身,出宫一身,你便不怕被识破?”
梅长生又道无妨,抬起光芒蕴蕴的眸子,“人人皆知我性洁,方在上苑与公主投了壶,我求陛下赐温泉宫浴也在情理之中。
“只消殿下知我的衣裳脱在哪里了,就好。”
这一句,成功又将宣明珠闹了个脸红。
他而今的嘴是越发不服天罡管了,她当即转头命澄儿备辇,耳不听为净。
当然,宣明珠不会真让梅阁老穿一身女衣出去,依她手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一身青衿袍襦不是什么难事。
一时迎宵入殿来禀报,说梅阁老出合璧宫时未碰上什么人,这会子已出宫去了。
宣明珠娇懒地点点头,人退下了,她还是觉着脸热,却又忍不住回味那番水下的亲密,忽唔哝一声,将脸埋进发间。
“母后,怎么办,他好像会蛊儿的心啊……”
下午的泛舟去不成了,托梅阁老的福,宣明珠一动都不想再动弹。李梦鲸过来找她,她未露面,找个理由推托了去。
虽然揽镜照过,未见身上有痕,然而所谓疑人偷斧,就怕八娘察觉了什么端倪。
倒像做了回贼。
将及傍晚,公主殿下才算缓过来些,重新梳头易服,去嘤鸣宫接宝鸦他们一同出宫。
皇帝正巧也在,本打算晚上与姑母一同进膳的,御膳房那里都吩咐妥了,听闻宣明珠要回府,连忙殷殷挽留。
宣明珠略作沉吟,墨皇后见状,适时轻咳了一声,“陛下,姑母今日在上苑猎玩整日,想是乏了,再者还有表弟表妹们,也都疲累了。自家府里自在,好休憩的。陛下若想姑母,随时都可请进宫来。”
听她这般说了,皇帝也只得做罢。
但命宫人将姑母与弟妹们好生送出宫阙,不忘将他送的珊瑚树一并运至公主府。
沿途西边天际起了火烧云,大片大片的橙鳞积卷层云,丹青难调的绚丽景象,仿佛是为公主的芳诞添喜。
回到府中,庭除内外早早挂了红绦宫灯。梅长生正负手倚门,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流云,青衫缓带,随意落拓的神姿,似等归人。
见她身影,他眼里的光才活过来,几步下阶迎上去,“你回了。”
半日不见而已,他的声里却满蕴着思情。
宣明珠忽然便觉有些难为情。
微微佻睇眼帘,对面那双雅然清致的眼,已全无半点攻掠的痕迹了。她眸光微闪,瞟见他伸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喉上无端有些发痒。
“父亲。”
“爹爹。”
这时三个孩子规矩地见礼。
趁此间隙,宣明珠悄抬手揉了下耳坠子,心说宣明珠啊宣明珠,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了,何以有一种新婚的腼腆?长大了一岁,怎的还越活越回去了。
那手落下,便在男子递来的手背上轻拈了一下,随即收回袖中。梅长生眼底闪过一抹含蓄的笑意,一家子进了殿。
入门后宣明珠动鼻嗅见一阵酒香,转头问:“这是什么酒,葡萄很酿入味了。”
“殿下的鼻子灵,”梅长生从桌上用瓦罐装的几坛子酒中,提起一坛来,“是我托三哥从西域寄回的当地葡萄酿,不是什么名贵的酒,饮个风味尚可。”
他口中的三哥,便是之前带着梅家旁支子弟去西北都护府,建立汉学塾的梅彧。
宣明珠听了,接过酒坛拔开塞子低头凑近闻,果真是不同于洛阳的风味。
说话间到了饭时,便就着这酒,摆膳入席。
其实在宫里一日下来,母子几人已经进得差不离了,只是这一家团圆为宣明珠庆生的酒,是不能不喝的。
不必仆婢伺候,五口人团坐于圆桌,宣明珠坐于主位,梅长生与她相临,梅宝鸦挨着母亲坐,梅豫和梅珩则自父亲右手边,按次落座。
家常精肴,异乡土酿,暮光灯影,温馨和乐。
梅长生敛袖给寿星斟酒,宣明珠举杯品尝,味道果然不错。宝鸦的兴致很高,“阿娘阿娘,我也想尝!”
宣明珠瞧了梅长生一眼,忍笑低头问:“你想喝?”
宝鸦重重的点头,又想起什么,眼角觑向父亲,对了对手指:“可是阿爹说我及笄才能喝酒哩。”
“人小脑子没长成,过早饮酒伤脑。”梅长生温声解释,“宝鸦生而有赋,该惜养这份先天之才。”
宣明珠转眸哦一声,“这样说我倒是年幼喝酒,也没有天生之才,所以喝蠢脑子了。”
梅豫和梅珩低头夹菜忍俊,梅长生无奈地看着她,“不是这个意思。”
宣明珠揶揄后自己先笑了,见宝鸦渴望的眼神还锲而不舍地望着自己,笑眯眯道:“今日高兴,就给她尝一滴吧。”
眼望梅长生,商量的口吻。
宝鸦跟着伸出一根小食指,比在眼睛前,巴巴地请求:“就一滴!”
母女俩都这般盯着他,为之奈何?梅长生抿了抿唇角:“听你娘的。”
宝鸦得了赦,大乐,梅珩便拾箸在杯中蘸了一滴,宝鸦便兴奋地伸出粉红的舌尖接着。
待尝到嘴里,小姑娘表情先是空白了一下,继而噗噗地吐舌皱起包子脸:“什么东西呀!这么辣,水,快快,要水!”
一桌子人瞧着她都笑起来。
梅豫幸灾乐祸地递来一盏雪梨蜜,宣明珠爱怜地抚女儿发顶,目光无意与梅长生相碰,他正瞧着她的笑颜。
用过饭后天色已晚,宣明珠便要叫嬷嬷来带孩子们各回院里歇下。
正在这时,泓儿进来禀报,说南疆寄来了携报。
宣明珠听闻,连忙接信来看,果然是言淮亲笔的家书。
洋洋洒洒五页纸,第一页上报携,道左贤王的军队已被他率领左中右三翼精锐军打得宾服,双方使节正在商拟全新的和约。
至于剩下那几页,便全是家常话了,远在天边,也还是那个与她无话不说的小淮儿。宣明珠知他平安无恙,便是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礼,兼之言淮在信上话语风趣,且阅且乐。
梅长生瞧着她的笑意,敛睫淡淡微笑。
“父亲。”梅豫趁着母亲看信的功夫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他,“儿子有一事不解,白日里,您为何要赢娘?您可知,儿子为此白白输了五百两。”
五百两啊!提起这一茬梅豫便痛心疾首,对于全家私财最少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臣款!
梅长生收回视线,听清事因后,凉凉扫他一眼。
“所以说你读书不精,兵书有云‘以正合,以奇胜’,你母亲是常胜将军,赢多了视若平常,偶尔输一回,觉得新鲜有趣,会比赢更开心。”
梅豫听得委屈,嘟哝:“玩乐之事还用上兵法,这么复杂,我哪里想得到……”
这话偏是叫梅长生听见了,神情更为严正:“遇事多思,这道理你弟弟就懂得,所以他可赢钱。”
话音一顿,他瞥向不远处扮乖的梅珩,“话说回来,小小年纪便谈赌,跟谁学的?去将荀子修身篇抄五遍。”
梅珩内心轻叹一声,起身称是,同时瞅了梅豫一眼。后者完全不心虚地歪歪头:我挨训你挨罚,我还多输了五百两呢,论起来还是我亏好吗?
这厢打着眉眼官司,宣明珠看罢了书信,转回身,见气氛似有些不对,狐疑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