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从来都知道一切,那您想必也心知肚明——他爱我,戚长风他爱我!他注定没法在救我的时候理智冷静、也就没法在恐惧和焦虑中保持原则、保全性命!您不是在支持他,您是在放任他折磨自己!”
“这难道不残忍吗父皇?您怎么能这么对他?”小皇子孤单稚弱地站在那里,“你让他去承担救我的责任,你让他、让他去面临一次次的希望、绝望,一天天临近爱人丧命的终了却无能为力——我死了,他会觉得那是他的错处,您在对他处以凌迟般的极刑!”
“康宁,你不要这样跟朕说话!”徽帝站了起来,“你懂什么?嗯?你懂什么?”
“朕难道不心痛戚长风吗?可是他是最合适、最可能达成目标的人选了——父皇什么都可以不管,只要能留住你的性命!若是朕年轻二十岁,机能和精力都在朕的巅峰时期,朕恨不能亲去!”
徽帝声音嘶哑,好像在那一刻只是一个痛苦的父亲。
但是小皇子脸上并没有一点动容的神情。
相反,康宁眉头轻蹙,好像已经疲惫厌倦至极。
他们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徽帝才又缓缓地开口,“宁宁,你为什么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皇帝问不出口,但康宁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其实小儿子对一切的知悉和反过来假作一无所知的体谅才真正让徽帝难过痛心。
他原本——皇帝原本一直以为是他在保护康宁。他以为他能默不作声地为他解决了一切的。从头到尾小儿子都会对死亡的阴影毫不知情。他想要康宁远离痛苦、怨恨、恐惧……
结果实际上康宁不但要独自承受消化这些,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在明知时日无多的生命里表演天真无忧的开心,只为了成全他们这“一番好意”。
——这在顷刻间就给了徽帝致命一击。
“很久了,大概是秋天时?或者更早。”泪水这时才顺着小皇子的侧颊流下去。
在最开始的深夜,等待死亡的恐惧总是在他一人独处时折磨着他的身心。其实康宁不是不怨恨的——他也很想扑在身边人的怀中大哭、发泄,要求安慰、倾吐不舍和恐惧。
无数次赵贵妃来看过他后转身离开,他都想追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进她手心。
他曾在临窗的榻上等待戚长风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我活不久了,你还不肯来,我们这一生又少见一面。
可是那个晚上,戚长风终于来看他了。他说他想他,那也可以约等于定情。所以康宁强迫自己从此知足、沉默地甘心。
他这短短的一生,亲情,爱情,友情——都有缺憾,都有问题,可他起码还是得到了这些真情。
他想——算了,爱是真的就够了,为什么要把所有问题清算干净——莫不如得过且过、让他沉默地把这些带进坟墓里。
可终于还是,心有余恨,不愿掩埋,不能甘心。
“宁宁,你怎么这么懂事了?为什么要——把这事憋在自己心里。”皇帝在那一刻有一种比心碎更甚的痛意。
康宁面无表情地站在清和殿中,他的泪水流得很急,几乎瞬间就完全打湿了自己的前襟。可是他清凌凌的眼珠盯在父亲脸上,像是两丸黑水银,那其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宁宁,你要……你要相信父皇,你……”徽帝看着孩子的眼睛,却很难把这句话说下去。
“父皇,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康宁终于开口了。他眼泪流得那样凶,话音一出口却出人意料的稳定。
那其实是一句迟来多年的诘问——是一个横跨了时空的问题。
那已经伤害了他太久了。而这些年里他都辛苦维系着一个——明明他们双方都知道早已有了裂痕的东西。
那裂痕深深扎根在他敏感多情的灵魂里,从十四岁时那个春夜开始,没有一日不在消耗他的生命。
康宁太累了。他想他已经够懂事了——可是他不想再让那些东西沉默地腐烂下去。
我们与至亲的人彼此相爱,也彼此失望。这大概是我们一生也不敢下手触碰的命题。只好把它永远搁置在那里,混混沌沌地走下去。
我们可以与朋友互相清算、与爱人互相清算——可是与父母子女的清算是最疼痛的,好像那是与你的来处和去处互相清算、好像那是否定了你自己、彻骨伤筋。
但康宁就要死了。
他才十八岁,他就要死了。他不想再把那些诘问永远地埋下去,好像大家就都能够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