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康宁竭力想要再维持片刻的清醒,但是他几乎在瞬息之间、就软软倒在戚长风惊恐的眼神中。于是他也只来得及在戚长风怀里留下一句话。

戚长风心神俱裂地接住软倒在怀里的人,刚好听到那两个轻得像是就快要逸散在寒冬里的字眼:“别走……”

“我不走,”戚长风捧着怀里那单薄的分量,有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心上人的呼吸了。他眼前发黑,只觉得胸膛中好像正被一只钝刀子生生插进去、连心脏被搅碎成一片血肉模糊。在那个当下,他整个人真的快要疯了:

“分明是我在哀求你——康宁,求你了,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可他的哀求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

那一日的昏迷好像成了一个不详的开端,自那日以后,小皇子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他的脏腑被剧毒摧伤所带出的症状变得越来越剧烈严重。一开始还是不时的呕血、昏睡、肺腑痉挛剧痛,可是很快,他醒来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既而连日限在不安稳的昏迷中。

康宁开始极速地苍白消瘦下去,只是短短数日,人已经如纸片一般纤薄——众人几乎快要急疯了,徽帝根本无心其他,只和赵贵妃一起守在望舒宫,一连数日罢朝。

在这种情况下,小殿下中毒的消息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三九天里,寒冬中的京城一片哀声,京郊最以灵验著称的圆通寺香客日日夜夜从山下一直排到山上,寺庙的殿堂里悬满了康宁一人的长明灯和平安符,万千民众自发为他们万千宠爱的小殿下祈福。

但是在悲伤的最中心,小皇子却正限在一片连绵不断的美梦中。

有时候他好像在梦里变小了,他跑来跑去,举目看到的都是大人千篇一律的腿和脚,于是他举起胳膊要父母来抱。

徽帝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他一把将小儿子举起来放到脖子上,康宁瞬间就变得比谁都高了。

有时候康宁又好像已经很大了,在清风与日光下,他放松地骑着马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一个陌生的、快乐又明媚的少女打马经过他身旁——“小皇叔,快一点!”那美丽的姑娘喊道,“咱们太慢啦!快点追上父王啊!父王都快跑到山脚了!”

“你是谁啊?”康宁看着那女孩,心里充斥着很奇怪的快乐和悲伤。他嘴边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那姑娘好像也不觉得奇怪似的,只笑着回答他,“小皇叔,我是阿宛啊!我长大了,父王带我来千里横跨华北平原,他说:要我也走一走皇祖父走过的路!”

于是那些奇怪又莫名的伤感一下子就在康宁胸中散尽了,他在马背上挺身前望,果然看到了他大皇兄远远的背影——他全都想起来了,阿宛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大皇兄说要亲自带着女儿出京、在这大梁的国土上到处走一走。

还有些梦里,康宁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他跟戚长风两个人出京南下,在仲夏的江南月夜湖上泛舟。他们两个人白天黑夜都待在一起,白日在镇上赁的小院闲窗下摇扇乘凉,黄昏时闻听外头有卖凉瓜的,他就支使戚长风出去买回来镇在井里,等着吃那凉凉甜甜的一口。

夜里若是老实睡在家,小镇上没有好的香料和纱帐卖,戚长风连着几夜要爬起来捉蚊虫。要么就是像这样躺在船上了,水边偶然也会吹来徐徐的清风,他把戚长风的大头捧在膝上细细研究——“刚刮完又长了,你的胡须怎么生得这么快啊!”

戚长风就不在意地抹两把自己的下巴,“长着呗,怎么啦?”

康宁实话实说:“……有点丑。”

戚长风羞愤地咬了他一口。

但是第二天早上,康宁在小院屋舍里的床榻上醒来——也不知道戚长风是什么时候把他抱回来的——戚长风拖着两卷明显是做衣料的轻纱、说要充作蚊帐,等他把那两大卷布料放下来时,脸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是戚大将军俊朗堂堂的面容。

——

小皇子从深度昏迷中偶然醒来时,脸上尤还带着一丝幸福的笑意,然后他就直面了一张比梦里邋邋遢遢的船汉还憔悴得多的一张脸。

“戚长风,”久居病榻的人声音细如蚊蝇,“……你怎么变这么丑了?”

“又是一醒来就嫌弃我,”戚长风想要笑一下的,却只勉强扭曲出来一个不那么吓人的表情,“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特别难受吗?想喝一点水吗?”

他这一连串问题直接把还没醒过神来的小皇子问懵了。

康宁的思绪此时还沉浸在那些轻软温柔的美梦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把梦跟现实分辨清楚——然后小皇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嗯……我没什么事,”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满心只惦记着一个要紧的要求,“戚长风,你要陪着我,陪在我身边,不要走!”

戚长风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每一次康宁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醒来,都是抓住他的手说同样的话,要求他“不要走”。

而戚长风每次也都回答他同样的话:

“我就陪在你身边,我不会走,”戚长风攥紧了小皇子的手指,“但是求你也要做到,好吗?你要公平一点,你得公平一点——康宁,是你不要离开我,是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