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只是始终不知道小皇子有没有听清楚。或许康宁当时的状态已经不允许他再能理解消化别人的痛苦、无望与哀求。他往往又很快落回到昏迷中了,落回他那些连绵不绝、温柔欣喜的美梦。

戚长风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把他的手轻轻塞回到被子里,起身落了一个珍重的吻在小皇子额头。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昏暗的内殿,很快走到望舒宫留给皇子议事的正堂,帝妃此时都面色难看地坐在正位上,孟白凡没有抬头,好像正心事重重地思量着什么,而堂下齐聚了所有精锐领事、最得用的精兵、暗卫之部首。

“怎么,还没有带回来吗?”戚长风面无表情地问道。

“耿飞,消息是你亲自带回来的,你说吧。”徽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他的心腹亲兵颈侧带了显眼的新伤,“蚩族人说了,鬼鹊子他们那里确实还有。但是只要他们不想给,我们再怎么搜查都找不到的——哪怕朝廷的人把他们人全杀光了,让蚩族从此灭族。”

耿飞抬起头,“事急从权——我们这次把整只左路十二军开过去,确实把蚩族所有男女老少都……都绑缚起来了,但并没有伤他们,只是搜查了一通。可我们把雾山翻了个底朝天,连鬼鹊子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而蚩族人嚷嚷着,要让他们交出鬼鹊子,必须要见到将军亲面才行!”

第72章 无畏 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雾山蚩族人之凶悍血性由其与朝廷抗争多日、放言宁有灭族之祸也不会低头妥协, 便可见一斑。他们想要亲见戚长风的隐含意思却也不难猜测——蚩族的话事人在左路军面前几乎都未刻意隐藏过其真实想法:他们是想要把戚长风的命留在雾山。

在祸事发生之前,蚩族人是很少离开雾山山脉的,这里算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地带, 蚩族人祖祖辈辈都生活于此,他们物欲低下且甘于贫穷,几乎从来不跟外界交流往来,更不会有通婚和经贸交易,连汉话都只有少数几个人通得。偶尔在山里头年景不好、快要饿肚子的时候, 蚩族人会出去抢一抢山下的平民,但南平本来也偏远,没什么官兵来管, 山下汉人也凶悍,虽然三不五时要发生械斗,但两边都讨不来大便宜,反而维持着一种大面上的和平。

直到南夷残部为了报复灭其故国的皇帝和戚长风, 一把大火毁去了蚩族世代赖以生存的鬼鹊子——贫穷和山中环境的艰苦并不会真正要了蚩族人的命,热瘴之毒才是真正让他们感到恐怖绝望的源头。蚩族人遵从祖训,平日里也一直派族人对鬼鹊子生长的药田日夜巡逻看守。但是这里自来没有外人进入。他们平日不过稍微防备着想偷药的族人和乱跑的小孩子罢了。

而祸事发生的那一晚, 药田里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绝望的蚩族人甚至用身体去扑打大火, 连小孩子也冒着烫伤的危险去抢救田里的鬼鹊子,只是孩子们采药不得章法, 才将药株□□、鬼鹊子立刻就化土而死,这东西是离不了雾山的土的,根茎一化、也就于热毒无用了。那一夜,整个雾山都是蚩族人嚎啕的哭声。本来是种下了远远富余的数量,这一烧, 十有八九的族人没有药来抵抗瘴毒。

摸进来的几十个堪称精锐的南夷部将只跑掉了寥寥数人,剩下的有大半被当场乱拳打死了,还有的叫雾山人活捉住了,折磨了十几天,吊在房梁上叫山里的野狗生生吃光了腿脚上的皮肉,才拷问出了这场祸事的缘由。

蚩族人是仇恨心极强的民族,只是他们想同南夷人寻仇——南夷早被灭国了,剩下些被打散了迁往草原的民众,蚩族人过不去也找不着;想同皇帝和戚长风寻仇——这两人位高权重、又山高水远,他们轻易也够不到。

一时雪恨无法,又处于全族人要活不下去了的疯狂恐惧中,他们开始大规模地下山,抢掠烧杀、屠戮南平城里那些普通的汉人民众,一为满足自己在绝望之下陡升的野蛮欲望;二是私作对皇帝的复仇。蚩族人是并不觉得自己活在梁帝治下的——他们心里自来都只有雾山的族人、不知有国,更不将外族人当作与自己同等的血肉。

这便是岭南匪祸的其中一个缘由了。

实际上,徽帝发起的这场征南之战足足持续了七年,不但将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歼灭、又将屡屡搅得南疆不得安生的众多南夷小国收服,从而直接将广袤的南境十一洲纳入了大梁的疆土,这一场旷世之战到现在也不能说是彻底结束了——征南军的大部队依然留在昔日南夷的土地上,一为震慑、二来解决时局下层出不穷的民乱和战事。

而梁朝国境内也时有乱事发生。一场巨大的战争会带来一系列连锁的影响——哪怕是对梁朝这个绝对意义上的胜方。这个庞然大物般的王朝仍然需要时间来消化他鲸吞下去的巨物,并且可能会连带产生连续数年消化不良的反应。

雾山蚩族一事也算是被牵连的其中之一。对此,徽帝其实在最开始就早有预料。但跟吞下南夷带来的众多好处、跟在青史中留下一个伟大姓名相比,那些可能发生的耗乱几乎不值一提,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

可是谁也想不到,十指不沾阳春水、四时如在云梦的小皇子会被深深牵连其中。

而当戚长风的人终于为鬼鹊子一事找上了雾山的蚩族,还屡屡因剿除匪乱、维护山下平民百姓与蚩族人打起来,两边一时更添了无数血仇,蚩族人哪里肯放过这个报复的好机会——鬼鹊子本来也所剩无几了,他们还要留给族中的孩子们、尽可能保留下自己的血统,根本不可能轻易交出来。除此以外,他们便想要趁机把戚长风诱来,也将他杀死在雾山,才能报了这相当于间接发生的灭族之仇。

赵贵妃只觉得自己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这帮异族人的思路——

“他们既然世代害了岭南的毒瘴,原来有鬼鹊子可以解毒瘴也就罢了,现在鬼鹊子都剩得不多了,他们就非得死赖在那里吗?为什么不赶快举族迁出?”赵云桥一拍桌子,面色含怒。

“我们也理解不了,”耿飞为难地摇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没提过——包括说只要交出鬼鹊子,就赐他们出身、予他们财物。后面那些话还好,只是万不能提叫他们迁出雾山的事,一提这话,他们所有人都要发怒,当时两边几乎又打了一仗,好像我们叫蚩族人离开雾山,就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

“那他们怎么有脸怨上别人,被烧了鬼鹊子都不肯离开那邪门地方,分明是自己找死!他们想死径自便死了好了!”赵云桥恨恨地将茶杯掷碎在地上:“说是避世而居,怎么又让鬼鹊子流出来了呢?还被那等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利用来害我的康宁!现在我的孩子等着那东西救命,他们又不看好自己族里的救命药,被人烧了,还能扯到旁人身上。”

“难道这些人为了南夷人的毒计恨上戚长风就有理,那我岂不是也能因为杨涵的毒药是从蚩族人手里来的、迁怒到他们头上喽?”

她一提到杨涵,旁边的徽帝根本就不敢接话,只能蹙着眉默默地听。

戚长风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怒——但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受不得激将。哪怕是蚩族人立意要他的命,一听说他们承认手里还有鬼鹊子的药遗留,他也想立刻快马飞奔过去,只要能换回救下康宁的希望。

实际上他并不害怕蚩族人的报复、折磨,甚至他已经不惧于死在这些人的仇恨中,此刻唯一拷打着他的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是小皇子一次次昏迷醒来的嫌隙探过来抓住他的手,和那一声声虚弱的“别走”。

康宁连日陷在神智昏昏的睡梦里,其实早已对外界正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这样的时刻都惦记着不让戚长风离开他,就好像他已在冥冥中获知了等着爱人的危险,所以用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抓住戚长风的衣角。

然而满足蚩族人的要求,戚长风也未必就不能机变应对、从中博取一线生机,但是再这样无望地耗下去,小皇子真的没时间继续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