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极静,唯余风声,西门吹雪负手立于雪地当中,静静等待着,身旁不远处,一挂晶亮的瀑布顺着表面已经结冰的断石残壁直泄下来,落在下方的一处潭水当中,时值严冬,那潭水竟并不曾冻住,只在水面上些须现出一点零星的冰碴,冷沁沁得如同碧色的妆镜。
月悬穹苍,照得浑白的雪地间微微泛着一点光芒,西门吹雪忽然间仿佛双眼睛被什么刺目的颜色灼了一下,他略抬了头,看向潭水位置,月色凄迷中,依稀有一线剑鸣清越如啸,有人袖挽长风,踏破了静谧的夜幕,飘然落在了水中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白衣飞扬,容色静好,西门吹雪微微点一下头,道:“……你来了。”叶孤城亦是颔首道:“……我已来了。”
两人均是神舒意闲,语气之中平静而淡泊,没有丝毫即将决战之前的紧张与敌意。此时西门吹雪以‘你’字而称,并非是从前的‘陛下’,叶孤城也不再自称为‘朕’,只因在今夜,他们一个只是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一个只是白云城主叶孤城,仅此而已。
潭水寒凉,月色透风,叶孤城立于岩石之上,目光浮浮掠过脚下苍茫碧透的烟水,潭中怪石零星而布,远处怪树盘生,风动树梢,柔和的月光投破淡云,将叶孤城笼在银色的光晕里,他微微仰首,看向天际,欣然道:“……今夜美景当前,确是你我一战的好时候。”西门吹雪点了一下头,道:“……得与白云城主放手一搏,足慰平生所愿。”
叶孤城遥遥看着岸上那人,平静的琥珀色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光泽,只不过一瞬之后,他突然间便朗声长笑,随即一掌向脚下的水面上击去,袖摆翻飞之间,冰冷的潭水被他强劲之极的内力所激,带起轰然的冲天水柱,声势浩大,惊天动地。叶孤城长声而笑,水雾弥漫中,只见白袍飘舞,漆发挽风,水气裹挟着月华,依稀可见岩石上男人身姿挺拔,宛若矗松,雪白无尘的衣袍飞扬起来,从腰间拿下一袋酒囊,一手拔开塞子,轻笑道:“……自此高山流水绝,弦断无人听。”话毕,仰首便饮,晶莹的酒液徐徐汇成一线,倾入微启的口中,叶孤城闭上眼,任凭酒水汩汩入喉,在这一刻,他放任自己的心绪悠悠远扬,去回忆起许多久远的往事,脑海里鲜明的回忆被比剑锋还要凌厉,无数画面呼啸着从心底涌出来,可却如同这潭水一般,沁凉入骨,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温暖与深情……
周围水波沉静,月色温柔,天水仿若无尽绵连,天上地下,辉华无绪。叶孤城只觉心头隐隐有些痛楚,四面青山依稀,亦显略微的怅然,他停下倾倒酒囊的手,目光刺透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水幕,看向岸上那白衣黑发的男子,随即就将心底那一抹无尽惆怅尽皆抛开,神情平静无波,只淡然含笑望着那人,袍袖略扬间,手里的酒囊在月色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朝着岸边而去。
西门吹雪右手微微一动,酒囊已落入掌中,他未做停顿,下一刻,便亦且仰首,饮尽了酒囊中余下的美酒。磅礴的水幕渐渐歇止,蒙蒙的冰冷水雾落下,极薄地洇在叶孤城的发上和衣面间,衬得那琥珀色的眼眸中仿佛有美酒漾开了涟漪,又仿佛是有温柔如泪一般的潋滟……下落的潭水飞溅起些许水珠,在月光下泛出一片斑斓,叶孤城站在岩石上,夜风里雪白的衣裾飞扬起来,如同一树盛开的梨花,他两手负在身后,目光如水,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意味,傲立于石上,意态自若地欣然看着远处岸上的男人,道:“……西门,那年你在万梅山庄,曾对我说过‘愿与君,双剑不相离’……”
叶孤城意态悠闲地微微抬首,看向天边的冷月,手上扶着剑柄,眼神如同能够洞穿缥缈的云雾,淡然道:“……你亦曾说过,‘自此,你再不会有任何机会,从我身边离开’。”他略略阖了一下眼,想起西门吹雪光洁无饰的左手和已经再不曾系过什么坠饰的佩剑,语气平静地道:“……你还说过,‘你既已送我,我自然会一直带着’,‘无论日后如何,我总会与你一起’……前事种种,犹如尚自萦绕在耳,但如今,却已尽皆风淡云散了。”
叶孤城娓娓而言,最终,淡淡看着远处的人,一字一字地微笑着道:“……西门,你,对我不诚。”——
这一生遇见他,就如同金风玉露一朝逢,亦如春水照梨花,可以为他袖手抛却锦绣河川,江山如画,却终究挥剑断不去这情丝与相思……
西门吹雪薄唇微动,半晌,才微微开口道:“……是我,有负于你。”叶孤城似是笑了笑,寒星一样的眼转向西门吹雪,淡淡说道:“……没有。西门,我曾说过,纵使良缘天定,亦或情孽错缠,叶孤城有生之年,必不负君……因此你从不曾欠过我,我,只不过是觉得有些后悔罢了,后悔当初你我两情同好之时,为什么没有放下一切,跟你走……”
他说着,手上握紧了剑柄,然后缓缓拔剑,随着这一举动,仿佛连穿行林木之间的风也滞了下来,就连月光,也依稀变得暗淡开去……剑身明亮的如同一轮旭日,月下清冷的风华似梦似幻,剑鸣嗡嗡,在明月洒落的银辉下,尤显一片澄明与清澈。叶孤城站在那里,看着面前剑泛流光,耳边却轰鸣着曾经那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誓言……他突然觉得眼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一般,令瞳仁干涩而炽热,口中苦甜夹杂,如同饮了一坛味道复杂的酒,明明怪异难言,却偏偏又缠绵入骨……叶孤城看着手里的长剑,淡淡道:“……西门,自三年前开始,你此生当中,最爱的,便是剑。”他隔了片刻,既而微微一笑,笔直看向岸边白衣黑发的男子:“……而叶孤城一生最爱的,从来却只有西门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