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逃出生天的西班牙人,在布洛涅港内开始修补自己的船只,城里的商人和附近的渔民也划着小船,在战舰之间穿梭,推销新鲜的海鱼和蔬果,把整个舰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海上集市,每人从早到晚都吵吵嚷嚷,毫无军纪可言。圣克鲁斯侯爵屡次想要予以弹压,却都因为恐惧兵变而暂时搁置了。
时间过去了五天,不列颠人的使节每日都前往港务总监的宅邸拜会,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但当地政府却并没有驱逐西班牙舰队的意思,即便他们有意,恐怕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这些不速之客,谁知道这些西班牙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呢?幸好不列颠人目前看上去还是不敢直接入侵法国港口,否则局面可真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六月十二日的晚上,吵嚷了一日的港口终于安静了下来,西班牙舰队的士兵们用了晚饭,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打着哈欠,到了这时候,原先舰队当中的值更和哨戒制度早已经形同虚设了,上级军官的任何命令已经不过是一纸空文,即便不列颠舰队就此撤围,西班牙舰队还有没有能力行驶到安特卫普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圣克鲁斯侯爵从多列亚上将的舱室里出来,重新回到了甲板上。多列亚上将自从几天前受伤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在初夏的天气里,他的伤口毫不意外地感染了,如今甚至出现了败血病的征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对于一位已经年纪不轻的人而言,这样的情况可称得上是极为凶险了。
月光从阴云的缝隙当中探出头来,洒在一团漆黑的大海上。如今的月亮大致是半月,正在不可阻挡地朝着满月扩展。白日里的热气渐渐散去,带着咸湿气味的海风正从港外飘来,在港湾的入口处,升起来一层薄薄的雾气,仿若伊斯兰教女人面前戴着的薄纱,将不列颠舰队的踪影遮掩了起来。
圣克鲁斯侯爵轻轻将自己的身子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自己的全身,他很少感到疲惫,而每当疲惫袭来的时候,就像是沙漠里少见的暴雨一样,很快就将演变成一场洪水。
过去的几天的节奏像是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圣克鲁斯侯爵只是机械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竭力让舰队能够在法国的海岸线上找到一个落脚之所,一切决定都如此迅速的被做出,以至于他从没有时间去回想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所作出的决定的意义。直到今晚,那些一直以来被他的机械工作压制住的思绪才像如今海面上的夜雾一般,将他牢牢地包裹起来。
还有什么出路吗?侯爵的脑海当中被多列亚上将脸上那垂死的灰黑色所填满了。西班牙舰队无路可去,他们没有任何可能通过不列颠人的封锁线,只能在滨海布洛涅港口内苟延残喘,让咸腥的海水一天天腐蚀船底的木头。一只被困在港口里的舰队,与一只沉在海底的舰队并没有什么区别,船只是用来征服大海的,将他们留在港口里,就只是些毫无作用的摆设罢了。
圣克鲁斯侯爵感到自己的大脑深处隐隐作痛,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仅仅睡了几个小时罢了。无边的倦意包裹着他,让他的眼皮开始向下沉去。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港口的入口处,夜雾已经变得像牛奶一样稠密,再难看到不列颠舰队的踪迹。
他又看向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船员们,他们将头枕在炮架,弹药箱或是一切可以被当作是枕头的凸起上,那些被当作被子盖着的衣服已经被污血和炮灰染成灰褐色。
看到这样的军容,侯爵颇有些心灰意冷,他叹了一口气,重新走上了通往船舱的楼梯,回到自己的舱室里。他并没有叫自己的仆人来为他更衣,而是和衣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没过多久就被那无边的倦意吸入了深沉的梦乡当中。
侯爵睡的很不踏实,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境,时而是国王在向他说话,时而是某个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炮手正在给火炮装填,时而又是自己的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戴上珍珠耳环。不约而同的是,他们的眼睛都变成了两个黑色的大洞,血色的泪珠从洞里大颗大颗地向外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侯爵从自己的梦境当中醒了过来,他是被船舱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和爆炸声惊醒的,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忍着喉头处传来的恶心感,在床上坐起身来。
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辨别自己是在现实当中还是深处梦境,直到一声爆炸声后身下传来的震动让他确信是前者。
仿佛一种不详的预感抓住了侯爵的心脏,还用力捏了几下。他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冲出了房门,一进入走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走廊里光线昏暗,挤满了惊慌失措的船员,他们像是蚂蚁窝被灌水时四处乱窜的蚂蚁一样,在各个舱室之间无意识地奔跑着。
暂且逃出生天的西班牙人,在布洛涅港内开始修补自己的船只,城里的商人和附近的渔民也划着小船,在战舰之间穿梭,推销新鲜的海鱼和蔬果,把整个舰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海上集市,每人从早到晚都吵吵嚷嚷,毫无军纪可言。圣克鲁斯侯爵屡次想要予以弹压,却都因为恐惧兵变而暂时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