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大约已晓得那杯可救玩民于水深火热的毒酒究竟给谁喝了。
果然,就听桑宸语重心长的道:“那时皇宫中人尽皆聚集于皇极大殿,阿霋虽久居冷宫足不出户,但兹事体大,也有人将他请了出来。他见无人敢喝那毒酒,便主动请缨,站出来甘愿以身试毒。他长年居于冷宫一隅,那里人迹罕至,遂纵然宫中千万人生不如死,他却没有遭受波及,身子安康,未受连体虺之苦,本可洁身自好作壁上观,他却没有。”
我强忍胸腔里的酸涩,问他:“既然他并未感染疫病,又如何试法?”
“要想染这个病还不容易……”桑宸抬头望天,目光深远:“皇极殿上人满为患,都是染上了疫病之人,满殿毒蛇乱舞,他挽起袖子,伸臂到蛇口之下,让水虺撕下四块肉来,他也就顺理成章的中毒了。一般初染疫病之人一时半会无所征兆,可他一连给水虺咬了四口,立即就发作了。他还不放心,直待满头黑发都变成毒蛇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饮下酒后,不到片刻,一头的毒蛇又都逐渐恢复原样,不过,半个时辰,身子便康复如初,他在殿中活蹦乱跳,仿佛从未中过此毒一般。”
我松了口气:“有效就好,那皆大欢喜了罢。”
第18章 此间地狱
桑宸却沉痛的闭了眼,也不知是今日第几回闭了,边闭边道:“大家见此情景,确实喜不自胜。可太医令却口吐噩耗,说是配制此药费时费力,且药材极其稀罕难寻,宫中已无储药,唯剩的那些都倾于这杯酒,而今给阿霋悉数饮下,已涓滴不余。换言之就是,这个药能解连体虺之毒,但眼下世上却已没有此药了。”
我这颗尚未放到底的心有骤然提了起来:“那这么说岂非弄巧成拙”
桑宸摆首:“不是弄巧成拙,上自寻死路。太医令一番话说完,转而又说了另一番话,说是三太子饮酒之后,药性游走周身血脉,一时半会不会流失,他的血肉中都是解药,吃他一口肉便是吃了口解药,第一个便冲上去往阿霋手臂上咬,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来,过不多时,他身上的蛇头也都脱落消失,剧毒得解。旁人见状,一个个都红了眼睛。阿霋那时惊恐万分,其实他这几年缩在冷宫中饱读医术,也时常偷溜出宫给人义诊,攀上高山寻花采药,颇谙医道,喝那杯毒酒时便试出了其中多数成分,这些药材他都有种植,少数没有的也可前往深山老林挖掘采摘,并不难配。”
我提起来的一口气复又缓缓放下:“这就好,我还以为……”
“你以为的不错。”桑宸语出惊人:“事情到了那个地步,谁肯信他的话,都道他是贪生怕死临时找的托辞,只想借口逃之夭夭,以免遭殃,倘若让他跑了,身上这可怕的疫病只恐再无转圜之日,非当场将他杀了不可,却没想起阿霋前一刻还拼了性命不要替他们试毒,当时便争先恐后扑了上去。阿霋想要逃跑,可文武百官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他如何跑得出去,只能被动受难。他身子骨原本十分健壮,可再健壮身上血肉也有限,哪填得满数百人的口,顷刻之间便死于非命。”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当时败于神秘人之手,打受打击,一蹶不振,颓在东宫里,也没去皇极大殿,无法阻止这场灾难。可那个情景,人人都状若癫狂,只怕我在场亦无济于事。这些都是事后我才知晓,阿霋给人生吞活剥而死。我赶到大殿时,只看到满地白骨,七零八落的。连个全尸都没有,四肢给人砍成一截一截的扔在地下,上面竟无半丝血渍,给他们舔得干干净净,我找了许久,才拼齐他一副骸骨……”
“不要说了,住口!给我闭嘴!”我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忍无可忍,嘶吼出声。满腔暴怒无处宣泄,只觉四肢百骸都在抖。我努力抑制手足不要发颤,这都已经过去许多年了,痛也痛过了,死也死过了,不要紧的。可一想到那副画面我便毛骨悚然,神思便是一阵混沌,只觉天旋地转,如何站法都稳不住身子,又想起阿霋当年与我初会时如沐春风般的笑……
“你知道吗,我听说阿霋临死前曾喊道叫大家给他个痛快,别让他受这苦楚,先将他一刀砍死了然后再解毒不迟。他们分明都听到了,却一个个都听而不闻……”桑宸却不肯住口,还在没完没了的说着:“当夜,我将他的尸骨抱进黄陵,因密探来报,外头西樊国大军压境,就要打入京畿了。到此地步,其实一切已成定局,可我泱泱大国,绝不能不战而败,我需立时前去部署迎敌,没有时间给他安排一场厚葬……”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大约已晓得那杯可救玩民于水深火热的毒酒究竟给谁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