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方一则真实的神话,一部没有庸常色彩的史诗。在良溪春天的虫鸣蛙鼓声中,在满眼苍翠树木与杂乱房屋面前,在我走过的溪边小径上,在荷锄老农悠闲的步子里,这神话覆盖,如透明烟岚,让现实不能真切。
一座大城市在罗贵当年上岸的地方矗立起来,如同另一个星球降落的庞然大物。在庞然大物的背景里,一座小山丘显得愈加细小,愈加窘迫、荒废。这山丘便是罗贵的安息之地。
上山的路砌了粗糙的石级,粗粝的霸王花,剑麻一样肥大的叶片交相覆盖,密密麻麻披满路边。山腰上的坟墓,花岗岩围砌,一块黑石上刻着墓志。这是罗贵的墓地。
这个北宋开国功臣罗彦瓌的七代孙,隐没到了这个无名山丘,面临着被城市吞没的危机。当年他的祖先一代开国功臣,立下赫赫战功,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他不满皇帝猜忌功臣,弃职远徙,南行三千里,隐居珠玑巷。他的七代孙罗贵又带着一家19口人再度南迁,抵达这座山丘下的阡陌之间,以不断退让的姿态,重续田园牧歌生活。
墓前,潮湿的泥土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这些脚印是清明节从广州、香港、澳门和东南亚各地赶来的罗氏后裔留下的。地坪外一堆红泥,是烟花爆竹放过后遗下的沉寂。罗贵的后人,又一次从良溪出发,远的迁徙去了海外。
山丘之下,溪水环绕,稻田错落。丘陵间村落散布,池塘绿树掩映,鸡犬之声相闻。村中的青砖石脚古民居,都已破损不堪,长满青苔的门额上饰砖雕、灰塑,山墙描草龙,梁下水墨绘画风雨侵蚀下已浓淡不一。古屋旁,有根深叶茂的古榕、参天的木棉,有一座建于乾隆元年的“旌表节妇罗门吴氏”贞节牌坊……
蓈底变良溪,因为蓈草已尽,只有溪水依旧绕村。
良溪人口五百多户,一千六百多人,罗氏后人是村里人口最多的一姓。随便问路边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的姓氏,他说姓罗。他身穿蓝色校服,刚从学校放学回家。
村道旁,用木板做的旧店铺已经塌陷。溪边,空无一人,却有一座罗氏大宗祠。这是村里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宗祠占地二千四百多平方米,硬山式建筑,灰白的石柱,山墙搁檩,船脊布瓦,琉璃剪边。面宽三间,三进三厅,架构疏朗开阔,气宇轩昂。宗祠形制与中原建筑一脉相承。
我在石柱前仰头读着对联,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大,一幅是:“珠玑留厚泽,蓈底肇鸿基”。另一幅是:“发迹珠玑,首领冯、黄、陈、麦、陆诸姓九十七人,历险济艰尝独任;开基蓈底,分居广、肇、惠、韶、潮各郡万千百世,支流别派尽同源”。两幅对联道出了村庄的历史。
宗祠供奉的正是良溪始祖罗贵。八百多年前的那一纸誓言,九十七户人家的后裔并没有违背。这是中原儒家文化忠孝节义进入岭南的一个见证。
一个有根脉的村落,安安静静在此繁衍八百余年。一个留传的故事守着与之对应的村庄,守成一种恒定,一种远离背井离乡的恒定,一种超越岁月与朝代的恒定,美好、温馨氤氲而生。良溪人一代一代牢记自己祖先哪一天从哪里开始向这个地方走来,甚至途中的艰险,迁徙的原因,记忆都不在岁月中褪色。纸上的记录与大地上的生活这样密切联系着,像两支向时间深处挺进的纵队,彼此呼应,不曾迷失。
然而,城市在逼近,一切面临着瓦解。他们将像所有城市人一样,不再带着祖先的时间和历史生活,不再记忆个人生命的历程,不再明白自己血液的河流怎样在时间中流布。古老将交还给时间,正如老建筑归于尘土,一切都是新的,新得像钢片,砍入时间的嘀嗒声中,冲刺到时间的前面闪闪发光。
沐着暮色,走进江门灿若海洋的灯光,进餐的大厦人潮如鲫。人群中与我一样来自乡村的人,村庄在眼里已经沉入了黑暗,看不见了。推杯换盏间,有人说起一座石头村,那是另一个迁徙的故事。良皮河边,六百年前,一个叫黎文思的人过河,河水上涨,水流把他冲倒,一块巨石救了他一命。上岸后,他就用漫山遍野的石头砌起了第一栋石屋。他也是从珠玑巷出发的。
石头村是恩平市云礼村。村里人都是黎文思的后人,都用石头砌屋。现在,石头村的人都进城了,人去楼空。一间石头房里陈列了木桌竹凳、蓑衣斗笠、犁耙簸箕等农具,供人怀念。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轻叩弧形窗玻璃,路上人流行色匆匆。视野里一张张打开的五颜六色的伞,伞下一双双走动的脚,都是喑哑的,雨声、脚步声和汽车驶过的刷刷声都喑哑了。我望着灯火迷离的地方,也许,那涌动的人群中有一个石头村的人,他保留了自己的黎姓,熙熙攘攘的街市,却找不到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人群中的孤独在向着他的内心深处生长。走在石头的街上,同样的石头,在乡村它那么亲切,在城市却如此陌生。城市的新景观对很多人,也许,一生都会是陌生的;用尽一生,都在抵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