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方式

路上的祖先 熊育群 8035 字 5个月前

心中袭来一阵波涛,莫名的心绪奔涌,像模糊不清的面影。

抬头看到一团淡如荧石的光,是高原的云,还是山峰上的积雪呢?

第二天早晨,一幅大自然的奇景出现了:睡在山上的云一条条如玉带从四面山坡慢慢降落。丙中洛被白云围在中间,一片翠绿如雪莲的花蕊。

神父

想象这样的一个早晨,神父任安守就走在这朵雪莲的花蕊中,看着一条条哈达似的雪白云朵从山坡上下来,像一群群绵羊走到村口,走到地坪,走进每家木屋的窗口,最后大地上一片白茫茫。要等到东方的太阳爬过了碧罗雪山,丙中洛才会从云雾中浮出来,葱绿的大地像洗濯沐浴过了,亿万颗水珠在绿色的植被中闪烁光芒。白云又回到了山腰,这时是吃早餐的时分了,东方的云朵全都开始闪闪发亮,白炽光一样刺人眼睛,而碧罗雪山仍在幽暗中汪着一抹青蓝,如神的冥思。

一百年前,任安守就待在这样的早晨。那时,白云像这个早晨一样向他慢慢移来,像我站在马路上,差一点就会被它吞没了。他手里拿着译成傈僳文的《圣经》,口袋里装着教堂的钥匙,目光坚毅。我看不到他,历史在时间里发生又在时间中隐去。一条河流,我只能看见自己面对的河床。我也看不到神灵。神灵在空间却不被空间确证,它才成为神灵,不成为这个世间的又一存在物。历史也从空间消失,但历史抹不去时间的胎记,因此它不能成为超越时间的神灵。只有当时间久远得足够模糊了,历史才会上升为神话,遥远的祖先才可能成为神祇。

任安守望着碧罗雪山上空的天,他相信天堂之路就隐藏在这虚空之中。上帝的目光来自天空,时刻注视着他。是伟大的上帝创造了这个奇妙的世界。他无数次翻越碧罗雪山,只有神才能给予他力量。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传播上帝的福音,让峡谷里的傈僳族、怒族、独龙族、藏族都信仰上帝。这是他的使命。为此,他九死一生,从无退缩。

昨晚下过一场春雨,去重丁村的路泥泞不堪。我们的小车走不了,停在丙中洛,租了一辆农夫车下去。

丙中洛往重丁村的路是朝下的。大地倾斜。奇怪的是,下到峡谷更深的重丁,高黎贡山反倒矮了,只有一座雪山孤峰兀立。碧罗雪山也成了一排低的屏风,背立东方,蓝得如同苗族人的扎染。怒江不见踪影,它的位置只有靠人想象了。地平线也在重丁村消失,让人想起詹姆斯?希尔顿写的《消失的地平线》。我没有看过,只是想象着书里写的人间天堂与这里的关系。他在我与任安守神父中间的时间来到丙中洛,那是二战时期,一条骆峰航线飞过高黎贡山,詹姆斯?希尔顿因飞机失事掉落群山。我身上带着一本书,却是一本《独龙族情歌》,是昨晚傈僳族诗人丰茂军送给我的。随手翻开,扫过一页,一首情歌吸引了我——

山岩上的苔痕,

是泉水流过的痕迹;

眼角上的皱纹,

是泪水流过的痕迹。

树叶上的伤疤,

是虫子啃咬的痕迹;

心坎上的伤痕,

是思念你时留下的痕迹。

美好的爱情,一直在峡谷发生。詹姆斯?希尔顿也发生了。这首情歌与一段深沉的爱连在一起。在清澈的独龙江边唱着这样的歌,该有多么忧伤,多么疼痛,又有多么幸福、感人。这条最清亮的江就在靠近丙中洛的地方。

车外是一片水田,正是春耕时节,几个赶牛耕地的人,田中如镜的水被他们搅得碎乱了。似乎有歌声传来,由于大地呈抛物线,歌声近而人影不见。

重丁村最醒目的建筑是新建的重丁教堂。教堂按原来的风格扩大了,门面样式像巴黎圣母院,左右两边建有两座四层楼高的钟楼,拱形门窗,方柱,门楣上壁画花草带有巴洛克风,天使像如同中西混血儿。任安守的坟墓就在这座教堂旁边。与教堂一样,他的墓也是白色的。教堂还在装修,三个男人在里面涂着颜料。西面一片刚翻耕过的黄泥地里,任安守的墓静静地待在泥地一角。墓碑由三块水泥碑组合而成,中间为半圆形拱门,比人高,上面有任安守头像的浮雕,下面写有“任安守神父之墓”,两边低矮的方形碑写着他的生平。墓碑也是水泥刚刚抹过的。

墓碑后面是春天的野草,野草后是暗红的围墙,围墙后就是那座雪山。雪山顶上一朵白云,积雪与白云之间有一缕缕纤细的云相牵,如蒸汽袅袅依依,白云像雪山升上去的,雪山也像白云降落下来的。

1888年,任安守第一次到丙中洛,他那时是康定教区的神父。还没有走到丙中洛就被藏族、怒族人拦住了。与他同行的另一位神父被毒箭射中,落入怒江。任安守万幸死里逃生,跑回去了。

几年后,他又萌生了到丙中洛传教的念头,这一次他悄悄翻过碧罗雪山,几天几夜走到了丙中洛的白汉洛。怒族、藏族人知道消息后,他们扛着猎枪、长矛、弩箭来找他。任安守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他带人先设下了埋伏,一场苦战,打死了几个人,进攻被打退了。随后,清政府维西厅派了一哨清兵前来保护。

普化寺是丙中洛喇嘛教红教尼玛派的寺庙。1773年,喇嘛杜建功翻过碧罗雪山来丙中洛传教,修建了普化寺。传说,杜建功喇嘛当年也遭到怒族人的抵抗,怒族的巫师“纳姆萨”组织几十人的队伍要把他赶出去。喇嘛施展定身法术使前来围攻他的人动弹不得。不久,又有上百人拿着大刀、长矛、弩弓来驱逐他,杜喇嘛把堆在山上的芋头轻轻一吹,芋头砸向人群,砸伤了很多人。怒族人于是信服了。喇嘛教传进了贡山。

任安守来丙中洛传教,普化寺的喇嘛是最激烈的反对者。攻击任安守的人就是受了喇嘛的幕后指使。但没有凭证,任安守不能说什么,于是,他施以恩惠,首先与普化寺活佛兰雀治格一世修好。没有喇嘛干扰,白汉洛第一个天主教教堂很快就建起来了。

1905年,滇西北维西、德钦和四川的巴塘,藏民起来反对天主教,丙中洛普化寺的总管事古洛早就对天主教怀恨在心,天主教信徒做弥撒圣祭时唱诗、圣体、圣乐、盟誓,做圣事时洗礼、敷油,过圣诞节、感恩节,婚礼也在教堂举行……这一切他都看不顺眼。他三次向任神父发出驱逐令。任安守都不予理睬。

古洛与藏族的高玛昂珠、怒族的甲旺楚匹密谋起事。旧历七月十九日,几百人聚集到了丙中洛。他们走过倾斜的坡地,冲进白汉洛教堂,这时任安守已经跑了。甲旺楚匹带人在渡口拦截,与保护任安守的清兵相遇,一番苦战,甲旺楚匹战死。占领白汉洛教堂的人听到噩耗,一把火烧了教堂。“白汉洛教案”一时惊动中外。

法国政府发出抗议,清政府派兵镇压,普化寺不得不赔偿白银三千两,古洛被处死,任安守被授予“三品道台”官衔。

教案发生后,白汉洛教会一位叫熊烈的人,把分散的教友聚集起来,想重建教堂,让失望的教友重生希望。他努力传教,教友们受到他的感召,都想为重建教堂做一点事情。

任安守再次置生死于度外,又一次翻过了碧罗雪山。

丙中洛教堂重新建起来后,他到重丁村建了第二座教堂,接着秋那桶也修建了教堂。他宝贵的年华在怒江峡谷中流逝着,苦心经营二十年,到了1924年,天主教信徒发展到了一千多人,建立了6座教堂。这一年,美国基督教耶稣会传教士莫尔斯到了贡山,三十年代后,基督教在丙中洛开始传播。

东西方的神灵峡谷相会,狭路相逢——

傈僳族的《创世记》仍然在每一栋千脚落地房流传。尼扒、尼玛们以巫术走村串寨。他们熟悉周围山崖溪谷里的每一个鬼怪与神灵。

天主教、基督教神父也走村串寨。他们为人治病,那些治疗感冒、咳嗽、腹痛的普通药,在缺医少药的怒江显示了神奇的效果。他们给人施舍衣物,高价收买农副产品,借钱给贫困的人,欠债者只要入教会债务就可免除。他们还搬来了手风琴、留声机,演奏圣乐,播放唱片。他们办教会学校,教傈僳族怒族青年唱圣歌、学习教规、礼仪、汉文和他们创制的傈僳文。见尼扒、尼玛施行法事,传教士也搞起了“圣灵降临”,圣灵降临的人驱魔、治病,预言世界末日,宣告只有信教者才能得到上帝的拯救,复活升天。甚至,到了后来他们宣称傈僳族的加尼就是他们的上帝。

一个名叫史蒂文?海富生的医生在自传里写到神父传教:“傈僳族人所了解的他是一个爱他们并常和他们一起来往旅行的传道人。他会跟傈僳族女孩子们晚上一起睡在稻草上过夜,甚至会从独根竹缆上跨过怒江。还有一次他骑着一头驴,正走过山间的一条小溪时,那头驴突然停下来低头去饮水,他就从驴背上翻滚下来,滑过驴头直掉到水里。他能说傈僳话并已经在教他们唱圣诗!”

另一个神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得了疟疾,再也没能走出大峡谷。

六库到丙中洛,三百公里的怒江大峡谷,佛教、天主教、基督教、藏传佛教和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都在这一长廊聚集,寺庙、教堂、玛尼堆随处可见,几乎遍布于每一个村寨。

大峡谷宗教争夺战,情景与今日超市嘈杂的商品推销没有半点关联,即使最激烈的竞争也是很寂寞的。峡谷不但与外面世界隔绝,峡谷里的人也分散在各个山头,在山道中攀登行走,半天也难遇见一个人。神父们的孤独如影随形。

为消磨时光,白汉洛一个叫沙伯雷的神父带来了一个足球,他一个人在青稞地里踢来踢去,只有上帝当他的观众。来自挪威的神父,经常翻越碧罗雪山去维西茨中教堂与教友相聚,他因此爱上了爬山。他制作了一个滑雪板,每爬到海拔4000米的雪山上时,他就一路滑雪下来。任安守神父热爱种植葡萄,他想念法国的美酒,就自己动手酿制起葡萄酒来。他把法国的酿酒工艺也带到了丙中洛,一直流传至今。

丙中洛变成一个美好的世界,是各路宗教相互承认,互相包容之后。和睦相处的结果,是信仰喇嘛教的人可以到寺庙打鼓念经,也可以请村里的尼玛与喇嘛一起打鼓念经,甚至可以请“纳姆萨”祭鬼祭神。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并没有消亡,人们仍然笃信每个奇峰怪石、每棵大树、每一条箐沟都有自己的神灵。丙中洛有十座著名的神山,如嘎瓦嘎普峰就是甲衣更念其布神。如此繁多的神灵,外来宗教就是佛学神学造诣再深的人,也弄不清众神灵的名称,念经打鼓做佛事时,他们也离不开当地的尼扒尼玛,如果弄错了神灵,不仅不灵,还会引火烧身殃及性命。

这种包容,不只是神职人员之间的,信徒之间也十分宽容。一个村寨可以有寺庙也可以有教堂;一家人,既可有天主教信徒,基督教教徒,也可以有喇嘛教教徒。丙中洛最早是怒族人居住的地方,藏族占据主导地位后,其他民族都学会了藏语,藏族人也学会了讲怒族、傈僳族和独龙族语。至今,村村寨寨民风淳朴,互帮互助,信守承诺,平等友爱,充满着温馨。

在秋那桶,我甚至看到了两种风格并存的楼房。青稞地里,两栋黄泥筑的楼房并排而立,坐西朝东,西面土墙开藏式的方框窗,屋顶是由木条和石瓦片盖的,架空在土楼上。屋檐的杉木板上涂了深蓝的颜色,这像藏族的土撑房。我穿过青稞地,走到房子的前面,楼又变成了怒族的木楞房了。阳光下面,房内显得昏暗。一大家人刚从屋里出来,送一个出门的男人,一时不适应这么强烈的阳光,都眯着眼睛看我。老妇人举着手里的壶,要给我倒茶。

五里村有一段茶马古道,是从山崖上凿进去的。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与我路遇,我问那个一片阳光中的村落名字,她说那里就是她的家,她邀我去她家里做客。见我犹豫,就拿着我的手往村里拉。一群赶集回来的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的背篓里装着衣服、饼干、可乐、包谷酒、食盐、猪饲料等。他们兴奋是因为自己获得的东西,而非交易的得失。他们不认为自己出售的农产品珍贵,他们更珍视的是自己没有的。尽管大瓶可乐背得人满头大汗,背去的是一个现代社会的谎言,但这给他们制造了真实的快乐。这快乐是大都市久违的快乐。

从秋那桶往滇藏边界走,干爽的高原气候越来越明显了。雪山越来越多。阳光清澈得融化了时间。心灵是这么宁静。怒江的水转过一湾又一湾,它在为自己歌唱着。我早已不再在乎能不能到达西藏了,我只想随着江水不停地走下去,只愿阳光永远美好,江水永远喧腾,青山一重又一重,双腿的筋骨坚韧,就这样把时间忘记在秋那桶的峡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