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桶,意为长竹子的地方。那里有个十八岁的美女,叫小才,傈僳族人,是去年从达拉村嫁过来的。多多说,我们就去坎桶看美女吧。没有目标总是难以酝酿激情的。已经错过了马吉乡的美女村(那里的美女都离开了村子,到外面世界闯荡去了)。她估计小才会待在坎桶的,那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去年多多到坎桶,遇见了小才,被她的美丽震惊。这是一种被深深掩藏起来的美丽,清纯无邪,灵鹿一般善良、动感。她给小才拍照,也许这是她第一次站到照相机前。这次多多把放大的照片带来了,还为小才买了一件t恤和许多漂亮的首饰。大峡谷,冷岩峻岭间蕴出的美女,想一想,就觉得这是天地造化的奇迹。
怒江峡谷,大地的一道裂缝,由南向北一路撕裂而去,像是我的目光在不断地撕开它。我的目光随着海拔上升,像一支箭射向天空——天空早已被一群蜂拥而至的山峰挤满了,只呈出一线天。这山峰组成的两列纵队——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是一支庞大而芜杂的山的部落。巨人一样伫立于横断山脉滇西北偏西的僻静边地,顶着终年积雪,只受雷雨暴雪的光顾,大片大片的云朵像受到惊吓的羊群,滚落山坡,落到河谷。
而低低陷入大山深谷的河床,一群白狼狂奔乱突,一个个涛头纵起,争先恐后,相互挤压,稍稍平静的江段也使足了暗劲,流得呜呜作响。巨浪在同样巨大的岩石前,显得如同小河淌水。而愤怒的暴啸声漫向天空,遮天蔽日,数千米的落差里,全是怒江的呜咽。六库的那个晚上,我被它天地横流的苍茫气派震慑,心生极大的惧意。高原月轮孤悬,怒江涛声像月光空蒙,两岸山峰隐藏在黑暗中失去了生动的细节,只有一道剪影贴在幽蓝的天空。峡谷原来空间那么巨大,山中的灯光显得与天上的星光一样渺远。我在如水的月华下从公路下到江滩的一处温泉。我看到了江水如漫地月光一样狂乱倾泻,成了天地间光的河流。小路在抵近江水时消失,一道悬崖藏着一片黑暗,横在脚下。我感到晕眩、惊骇。流动的江水海潮一样在脚下岩石上起起落落。
猎豹一样的江边,寻找温柔动人的美女,五月高原月夜里寻找江滩上的温泉——傈僳人节日举行隆重澡塘会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从狼眼里面寻觅温情,格外令人着迷。美女与高山,月光与大江,阴柔与刚烈对比如此强大,就像文明人被突然抛到了遥遥荒野之上。
这全是受到了多多的引导。我们不能不设定一个目标。在无际的荒漠之上,也许你想寻找的只是一朵细小的花,这朵花也许是你生活的城市极常见的一种。看美女,在这苍茫大山里暗示着一种什么样的玄机?在大都市里这只是一个回眸动作就能完成的事情,而在这大山谷里,要驾车跑上三天。
我想,若是哪一天,小才从坎桶村出来,到大都市里去打工,她马上就成了非常普通的一个人了。再想象一下,若是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被现代琳琅满目的物质诱惑,感觉到守渡口十分清贫,继而感受到一份寂寞,于是也出来打工,她还会是令人浮想的纯真而动人的姑娘吗?从湘西出来的姑娘如此之多,湘西的文人说翠翠都出去打工了。在一个资本充斥的社会里,人都变成了符号——打工的廉价劳力。谁也不会到劳动密集型工厂的流水线上去寻找翠翠或者小才。
路,峡谷中逆流而上。这条从前的茶马古道,过去的岁月,一队队骡马驮着云南的茶叶,在丁当的铃铛声中进入藏区,有的渡过怒江,翻过高黎贡山,再渡恩梅开江,到达缅甸。公路的长龙吞没了古道,一会在怒江东面的碧罗雪山脚下穿岩过坡,一会又到了怒江西面高黎贡山的石上林中,残存的古道挂在山腰,仍在昭示着一种存在。我向往的莽阔雄奇的自然景观,在整日的奔驰里开始变得单调、沉闷,以至我相信傈僳人行路时只有扭头前后看的习惯,他们的眼睛不会像峡谷外的人那么需要眼球快速转动,甚至眼里整日看着一条狭长的山谷,思维也变成直线型的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一生也没能走出大峡谷!
黄昏
小才与这个黄昏联系在一起是偶然的,与怒江大峡谷联系在一起却是必然。但是怒江,真的与她有什么关联吗?她的外表形体,与这片山岭和江水有着神秘的联系?我在走过漫长的坡地,于一片松树林里迷失方向,最终在一栋非常简陋的木楼前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总在看她白晰脸庞的时候,看到她身后的怒江,它在她的脸后面发出幽微的暗玉之光。而小才迎向我的面庞,宽大、扁平,像一轮满月放出了纯净的光芒。那陷落夜色里的怒江是一条隐约的银河。人在河谷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星星在茫茫银河系中找到自己的发光点。
在怒江第一湾我看到了山下江对岸的坎桶村。那房子小得像搭的积木。突然而起的音乐声满溢了大峡谷,从热得穿衬衫的低谷到冷得穿羊皮袄的冰雪峰巅,都是同一首歌在回旋。这是山鸣谷应的效果,峡谷是个天然的扩音机。初以为是欢乐节日的气氛,在随后向着坎桶村漫长的独行中,才知道这是个怎样寂寞的地方,那喇叭所制造的气氛那么虚幻,像一片云雾飘过了荒凉的坡地。
从丙中洛到坎桶村,怒江转了三道湾,只有丙中洛有一座铁索吊桥横过怒江。我明白那是怎样漫长的一段路程。但我却不知道,从公路下到怒江,这面看起来不长的山坡,竟会是一个村子连着一个村子,一片田地挨着一片田地,那么多的房屋和人隐蔽在坡地上。大地的尺度开始失去了标准和规范。看着怒江上的铁桥,永远在江面上横卧着,平坦的地方它就与怒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陡的地方,它又与怒江一起出现在脚下,近得马上就可踩上似的,但山坡之下的山坡,魔术一样呈现着。回首,身后的房屋与坡地全都消失了,只有西天的高黎贡山,那高入天穹的主峰嘎瓦嘎普雪山静静地凝视着峡谷里的一切。丙中洛,即是雪山环绕的美丽村庄的意思。这里才是传说中真正的香格里拉。
风在峡谷里陡然刚烈,如同猛兽。几星雨滴落下来,冰雹一样砸痛肌肤。阳光早早从峡谷消失了,光,空气一样变得稀薄。我们要在这越来越稀薄的光里赶到坎桶村,再原路赶回。
这条沿着怒江陡峭岸岩踩出的羊肠小道,穿过了两个村庄,那树木搭建的简陋村寨全在山坡地里朝向怒江,成一种眺望的姿态。木屋永远也望不到外面的世界,天空只有一线,由两道山脉切出。江面上,上翻的水流涌起,如沸水翻腾,风帆鼓涨;岸上,山坡沉寂,千年不易。当太阳西沉,蓝色山坡陷入一片幽暗,一个模糊不定的世界随着黑暗降临。
塌方出现了。
客观世界退场,一个主观的世界出现。岑静的天幕下,一座土堆隆起,白色的布条在黄昏变成黑色,飘在光秃的竹枝上,下面有马尾松枝、空空的陶罐,陶罐上冷光如蚁。大峡谷的玛尼堆,喇嘛教的经幡上写满了神灵的祝语。我看到黑暗里的“尼”,众多神灵山林间跃动,想象中的身影更加阴暗。灵性的世界在这苍茫的峡谷风一样飘忽……
挨近坎桶村,一片小松树林让人迷失了方向。林子里出现一栋木楼。推开门,只有一个怒族少女在铁锅里煎一张又大又厚的麦饼。问她话,她只会摇头。她听不懂我们的话。显然这里不是坎桶。
我开始动摇了。怒江两岸,像坎桶这样的村庄很多很多。到坎桶的理由其实经不起推敲。若是做善事,用不着跑这么远,在我生活的城市,有多少人陷入了困境。那么,只有为小才做的一切不可半途而废是能够成立的。小才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她的重要性。这重要不再是她的美丽。
没想到多多还带了一件任务,她为坎桶村找了一笔钱,想给村里人买台小货车到丙中洛跑运输。坎桶实在太穷,荒坡地,庄稼也长不旺,村里人大半年里挨在家里饿肚子。在多多眼里,这是片荒山野岭,她看到的首先是贫困。
山坡下出现一栋小木屋,木屋里飘出一股炊烟。黄昏的幽暗笼罩在这个被怒江围绕的山坡地。两个中年在黄色砂土的地坪上,呆呆地看着我们走近,脸上是麻木的表情。我们走近了向他们打着招呼,麻木的表情仍然顽强地刻在脸上。这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奇怪,感觉到事情的荒唐。他们就是我们的目的?他们为什么要成为目的?我把这种迷惑的目光投向了跟在身后的多多,希望她的兴奋在这一瞬间呈现出某种戏剧性的效果来。
多多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冲口而出的话,已非平常的腔调。她拿出自己带着的东西,叫着小才的名字,想唤起他们的记忆。
这本照片唤醒了半年前的一次记忆,也唤醒了这两个男人的热情,还有从木屋走出来的一男一女,他们都从相薄上找到了自己的相片。终于有人去找小才了。她住在坡下更远的地方。
坎桶村有七户人家,一个五保户,共计28人,却由四个民族组成,分别为怒族、藏族、独龙族和傈僳族。他们有的是麻风病人的后代,有的因为某种不能言说的原因,无可奈何搬迁进来,全村人都信奉基督教。去年底,多多和她的先生来到坎桶时,村里人正在小屋子里做礼拜。他们找不到一个人,到了小教堂前,只听到里面一片嗡嗡声,原来全村人都在这里翻动毛糙的经书,在幽暗的光线里念诵着经文。
看到这栋小木屋,我想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教堂了。这样偏僻的乡村,不可思议的基督教徒,在这样狭窄又阴暗的空间里冥想着上帝,而自然之神就在四周包围,森林的絮语在启示着东方“尼”的泛神论的世界。
重丁村刚翻新过一个神父的墓碑,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却是非常认真地写着几行汉字:任安守神父(a
et ge
estie
)(1856—1937),法国多姆山省(uy-de-do)克莱蒙市(cle
a
t),1886年来华,西藏教区传教,1888年到丙中洛建堂传教,1937年因病在贡山重丁教堂去世,终年81岁。重丁村离坎桶很近。这个小教堂与墓里安葬的任安守有什么关系吗?他当年曾把上帝的福音带到了这个角落?
一条穿越碧罗雪山的传教士之路,从这里通向了东面的雪峰。当年这位神父和他的同伴,沿着怒江、澜沧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边界。他们在这里学习最小范围内流传的方言,为他们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为傈僳人创制文字——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横装的拼音文字。
隔开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江的碧罗雪山,迪庆维西茨中教堂在山的东面,怒江的白汉洛、丙中洛在山的西面,为了互通情况,传教士常常要翻越碧罗雪山,其间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数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这条小道被当地人称作传教士之路。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罗雪山仍然被人们视为一种壮举。在不长的时间里,传教士在怒江的峡谷里建起了二百多座教堂。
坎桶村人走出小木屋,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全都不知所措。这个村几乎被外人遗忘了,就是丙中洛乡政府也几年没有人下来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对待外人。甚至他们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分割开来了——那些人与自己无关。他们不是麻风病人,那已经是上辈人的事了。他们个个衣着干净,眉清目秀。可是外面仍然有人把他们看作上辈人。
他们高兴地翻看着相簿,见到相片中的自己兴奋得叫起来。我等待着他们叫我入座,但他们遗忘了还有两个人正站在他们面前。我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觉悟到这里是用不着讲客套的。我找了一条木凳坐下来,走得实在太累了,口也渴得厉害,我向他们说,我要喝水。等到天黑人要走了,才有人记起留我们吃饭、住宿。见执意要走,有人提议坐独木舟过江。可是坎桶已有几个人坐独木舟过江时被淹死了。我要小才的丈夫彭志光打火把送我们。
彭志光还是一个孩子。他比小才大一岁。前年的阔时节,他们对歌、跳舞,疯玩到天黑,彭志光对着十六岁的小才说,我喜欢你。那个月夜他们在野地里拥抱、接吻,彼此看到了竹笋一样白嫩的身体,看到了青春的绽放,一轮弯月在树林间生出了云一样的银晖。狂乱的心跳,猝不及防的抚摸,不熟练的情话,晕眩的雪山……三天后他们定亲了。他们的洞房是座木楞房,墙壁由粗犷的原木围拢,屋顶盖的是石片,屋檐长长伸出来搭成一条走廊。窗户小得只有巴掌大,为了挡住怒江上暴烈的风,窗户常常被关着,火塘的烟火把房子熏得十分昏暗。一年过去了,小才在门上贴的周杰伦的画像也熏黑了。
我问小才为什么嫁给他,她轻轻说:“喜欢他”。“有没想过他家里困难?”我边给她照相边问。她只是笑,羞涩地笑,浓眉大眼间都溢着笑意。她的笑容没有阴影。每一张不同背景的照片上,都是她阳光一样的笑脸,幸福、纯净。她的眼睛黑得发亮,聪慧之光迸闪。大眼睛里全是对人的信任、亲近和喜爱。她的心是敞开的。身上的喜乐富有感染性。穿上多多送的t恤,她又回到了一个初中小姑娘的模样。
小才在坎桶养鸡、喂猪,还要祈祷。她的时间都用来扫地、拣野菜、烧茶、刮土豆、做饭,然后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吃饭。彭志光干活舍得出力气,他买不起牛,就把自己当成了牛。犁起地来,身子就像一张弓。空闲时,他们一起玩纸牌,小才输了,就在彭志光的脸上亲一口。小才对于未来的想法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孩子们长大了可以放牛、养猪、捡松茸,有可能的话,还去远处的村寨读书。
路上我对彭志光夸赞着小才,他只是咧开嘴呵呵笑。
再过铁索桥时,四周漆黑一团,桥面铁皮在我们的踩踏下发出了“嘭、嘭”巨响,好像整个黑夜都被它震动了。像一件衣服被刮跑,大风把声音刮向了高空。想起进入大峡谷的晚上,小车从大理开到重重叠叠群山深处,黑暗中,又高又深的山影突然灯光闪亮,荒野中的六库像一个真实的梦境。而现在灯光在哪里呢?世界没有一丝光亮。群山在沉默中也不见踪影了。它会撞到我的鼻子吗?
阿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深远的记忆——
猎人的牙齿缺了
是因为咬断过老虎的骨头
你的头发白了
是因为走遍了雪山峡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