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在意大利的上空。从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起飞时,我不知道航线会越过阿尔卑斯山,飞到这个地中海的半岛上来。与我一个月前从新加坡飞来巴黎不一样,那次是从希腊进入巴尔干半岛,入奥地利境内就一直沿着阿尔卑斯山脉北麓飞行,那时追着黑暗飞,大地一片漆黑,十三个小时都在夜色里穿越。
五月初,我乘车沿着现在的方向往南走,那时所看到的景象与现在所见又完全不同:高速路边,意大利的原野、村镇一一闪现,横贯南北的亚平宁山脉,在视野里一会近得岩石树木掩了山岭的清晰轮廓,一会远如一抹青云,米兰、维罗纳、威尼斯、圣玛利诺、佛罗伦萨、罗马……走进去了,又远远地从视野里退出。现在,它们全在我的俯瞰之下。凭着双眼细细的辨别,我在记忆的荧屏上寻找对应的场景。
一个多月前,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到这个西半球的岛国上来呢!随着时间平缓地过去,我来了、经历了,又告别了,一切似乎是在安排之中,又似乎非我所能控制。
舷舱下的意大利已经退缩到了茵茵一色中,绿得酷似一条丝瓜,挂在欧洲大陆的棚架下,一直伸到地中海的深处。我已经清楚地看见亚得里亚海,它的蓝与大地的绿相交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弧线闪耀着一层蓝莹莹的光,像从太空发出的光芒。它与我站在海滩所见到的情景迥然不同。那时我透过深蓝与雪白对比强烈的波浪,企图眺望到对面的克罗地亚。当年希腊人焚毁特洛伊的可怕之夜,埃涅阿斯遵照母亲维纳斯的叮嘱,背着残疾的父亲逃走。他就在这片海域漂泊流浪了7年之久,最后才从台伯河口爬上亚平宁半岛。他给意大利带来了特洛伊诸神,带来了拉丁人。是他的儿子开始建造罗马,开始了这个岛国的文明史。罗马强盛,它的士兵又是从这片波涛之上横渡,把帝国的版图不断向东推进,直到西亚遥远的幼发拉底河。
亚平宁葱茏的山脉在我的瞳仁里不断延续。曾经有过的金戈铁马、曾经轰轰烈烈的文艺复兴,早已与自然的山川没有了关联。偶尔,机翼下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褐色,像山中的一个个疤痕,它们也许是废墟,分不清是耸立的石柱,还是坍塌后的瓦砾;是二千年前的,还是不久前的灾难。南方混合的岩石与红色土壤,多地震、火山。
当我终于同时看到半岛两边的海时,飞机已接近瓜蒂了。地中海像一块玻璃镶嵌进了一块翡翠。海岸一线湖蓝。万米高空,大地的颜色会变得如此纯粹,是没有任何杂质的、令人心痛的纯净。
飞机滑出大陆,朝偏东方向进入海洋。陡然间,天地相融为一体,都是深蓝一色,飞机像飘出了地球,飘浮到了太空。我像浮在茫茫宇宙间,失去了速度,也失去了高度。
一朵云飘来,也同样飘浮着。
前方是希腊,将出现那座爱琴文明起源地的克里特岛。我正沿着欧洲文明传递路线相反的方向走,走向历史的深处、文明的源头。从巴黎、罗马、希腊、迈锡尼、克里特直到腓尼基。只是想象一下脚下的大地如何诞生拉丁文、基督教,如何成立了最早的民主政体,创立了最早的法典、哲学与科学,还有石头的建筑与雕塑的艺术,就不能对飞越这片时空无动于衷。
有一段时期,我总想弄明白,西方为什么选择了石头作为建筑、雕塑的材料,而我们就选择了木材?从此东西方造型艺术就越走越远了,一个重科学、理性,一个重自然、感性,它的源头也许仅仅只是偶然间一个拿起了树枝,一个搬起了石头。后来,在寻觅中才发现那一瞬间竟在四千六百多年前。源头远在埃及:大约公元前2660年,一位叫伊姆霍特普的建筑师第一次使用石头来建造萨基拉城约塞尔王的陵墓。(在石头出现之前,人们使用黏土坯。)他用石头来建造坟墓与神庙,于是出现了金字塔、方尖碑。它与崇拜死者为核心的宗教有关。他要反映生命“永恒”的愿望。在古埃及人看来,住宅不过是人暂时的居所,而坟墓才是人永恒的宅邸。而雕刻则起源于对死者形象的复制,人们用它来接受灵魂。绘画也是从陵墓壁画中走出来的。几乎所有的艺术或者文明的起源都离不开宗教,它是人们对于死亡这一生命终极关怀的结果。人们对死亡态度的差异形成了不同的文明。
飞机就在这片海洋上飘逸着,仿佛机翼下的空间失去了时间。最早出现在下面的岛是褐色的,像一块鳄鱼皮,它也像是浮在空中,像云一样飘着,分不出远近高低。
一道窄长的山脉斜插过来,酷似侏罗纪的剑龙,每一个剑齿上浮有一朵白云,它们像一只只孤独的羊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拴住了,守在各自的山头上。
海的光滑平面上再无半片云影。
希腊的崇山峻岭已从海上飘过来,带着它浓重而神秘的云雾。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狄安娜、维纳斯、丘比特等众神就聚居在云遮雾绕的奥林匹斯山巅。
有一座孤峰,头戴雪冠,刺穿云层,呈现在眼前,云雾蒸腾的气象不同凡响。这里高山深谷的险峻与褐色的土质已与亚平宁半岛大不相同了。在我的脚下,宽阔的海洋上面,岛屿散成一片的就是伯罗奔尼撒了,我几乎可以眺望到它东北向的迈锡尼的巨石的城墙和狮子门,尚武的斯巴达人曾从这里出发将对岸的雅典人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