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离开维也纳之前,我特地从住地横穿过古老的石屋,绕到多瑙河岸边。石堤下,一条木船泊在石阶下,我坐到船上,用手掬起一捧一捧江水,任它一丝丝一滴滴从指缝间滑落河中。清晨的阳光照在米绿色的水面,奔流中的水涌起微波,有被阳光照亮的曲线在石坝边荡漾,反射的光亮令人目眩。河上没有一个人影,石坝上的绿草坪上也没有人影,只有绿草坪上的马路,一辆又一辆车快速驶过,那是城市的真正流动的河。多瑙河在维也纳就像一个过客,与我一样匆匆而又孤独地走过。也许,这正是维也纳人对它的爱护——它在这座城市里流淌就像它在阔野里流过一样,带着自然的气息,没有受到半点污染。
三
萨尔茨河是多瑙河上游的一条支流,五月里,它从阿尔卑斯山的雪峰流下来,被春天葱茏的植被染得碧绿。流经萨尔茨堡时它仍然那么清澈,就像仍在山涧,阳光下银光闪耀,一派纯净、稚气。遥远的阿尔卑斯山雪峰倒映在水里,一座高高的古堡亦如雪峰似的立于河岸山峰之巅,与远处的雪峰倒映在同一条河里。这座萨尔茨堡的古城堡成了这个城市的标志。这座城市还有一座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标志”,那就是莫扎特。萨尔茨堡是他的故乡。
我走过城内马卡特广场莫扎特的故居,走过萨尔茨河上的桥,到了对岸粮食街他的另一处故居,像他四处迁徙的人生一样,这座他出生并成长的城市,最后也只是成了他人生旅程的一个驿站。萨尔茨堡人笑说,是大主教一脚把他踢出了萨尔茨堡的大门。这位培养过他的主教,传旨莫扎特与他一起去维也纳演出,莫扎特未予理会,主教不能容忍他的“清高”,于是,莫扎特“被一脚踢开”。他在大主教宫廷中不再受到任何重用,这位音乐神童被迫去了维也纳。他在外风光过、潦倒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尝到了。但他的音乐却永远是那样轻快、跳荡、透明,有时不无揶揄,像一个成熟的大男孩,又像一条明澈欢快而不羁的河流,一切是那么自然,只要拿起笔灵感就会奔涌不息——这条萨尔茨河,几乎就是他音乐品性的象征。
萨尔茨堡偏于奥地利西南一隅,与德国、瑞士接壤,随萨尔茨河隐入阿尔卑斯山麓,它是欧洲的一处世外桃源,充满了世上少有的悠闲生活情调,空气里似乎也散布着一种透明、散淡而不无讽喻的意味。看看这条静静流淌的河,就像触摸到了城市的脉搏。它是小步舞曲一样流淌的河。
在这里,一切难以想象的事情都在发生,从来没有停止过。主教可以找情人,躲在古堡的迪特利希大主教就曾跟情人偷偷生下过10个小孩,而且为博情人欢心,为她修了一座阿尔特宫。直到被囚禁在古堡,主教的风流韵事才落幕。又一位叫西提库斯的大主教,在山下设计了一座最有创意的游乐宫亮泉宫,往往严肃的场合,他悄悄打开隐蔽的喷水口龙头,弄湿客人的裤裆,他的快乐是看那些正襟危坐的客人装得跟没事一样。一位石匠,他先后娶了7个妻子,每个妻子都是由于他的胳肢,奇痒难耐,哈哈大笑,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而笑死。莫扎特4岁能弹琴,7岁就能作曲,一首《小步舞曲》流传至今。莫扎特的死也充满着神秘,二百多年前,35岁的他在维也纳死于粟粒疹,后人有说他死于吃了半生不熟的病猪肉,他的家乡萨尔茨堡人更愿意加上自己的想象,一位在莫扎特故居工作的台湾人悄悄告诉我:他死于梅毒,莫扎特跟着他的朋友去嫖妓染上了这种病。又说他有同性恋倾向。粮食大街的故居摆放了莫扎特弹过的钢琴、拉过的小提琴,还塑有一组歌剧《唐璜》、《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人像。我对中世纪的圆筒裙好奇,撩开裙边观看里面的支架。这位来奥地利二十多年的同胞,跟我大讲印度的一种玉石,说是可以护身,萨尔茨堡人对它深信不疑。还说中国的气功、风水和《易经》成了这里的三件宝贝。
去古堡是在黄昏,爬上山头,城堡已是人去楼空,堡内一半的房屋落锁。在这些幽暗又神秘的空间走过,道具暗示着全然不同的古代生活,想象就在这些过去是司空见惯而今却踪迹难觅的遗物上闪烁。尽管房子空空荡荡,用途要靠揣度,但我感到城堡外那个夕阳下的世界已经十分遥远了。我悄悄推开一扇又一扇厚重、古老的木门,吱呀作响的门轴、木地板嚓嚓响动——想了解古堡的强烈欲望战胜了恐惧——我钻过一个连着一个的空间,害怕门合上,想办法让门掩着,边走边记忆走过的房间秩序。数百年前的歌舞厅、餐厅、小教堂还在。感觉那个遥远的中世纪就在面前。石头墙上小小窗口失去了最后的光亮,我开始逃离这个风流主教住过的空间。
入夜,萨尔茨河谷上空飘着星星,飘着音乐,女高音与乐队在山下的露天音乐场演出,声音传到山上。山下大教堂边一副国际象棋盘,篮球场一样大小,不少人正在下棋。咖啡馆的灯放射出的柠檬色光,让那片石头房屋渗透了脉脉温情……
在古堡露天咖啡座看落日直到天黑,夜里下山,吹着清新的山野的风,情不自禁唱起了歌,唱得少有的兴奋。一位老人跟在身后,等我们停下不唱了,他跑过来向我们伸出大拇指。两个来自东欧的游客,在歌声里会神地一笑,就朋友一样邀我们明天同游鹰巢。
夜深了,开车去找旅馆。看到夜色中的萨尔茨河,脑海里飘起的是《小夜曲》的旋律,若有若无,我分不清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人在拉。旋律有一股压抑着的激情,一次次冲击有如泉涌。四周变得安静了,房里的灯一盏盏熄灭,路上的车也稀拉下来,夜色中的河水仍在奔腾着,一会湍急一会轻柔,在星光下悄悄地却又是有力地前行。再次想到维也纳,两座城市,两条河流,却是同一条河——多瑙河——音乐之河,奥地利人心灵的歌唱都在这条河流的波浪之上,只要倾听一下深夜里奔流着的河水,就觉得听到了这片大地的脉搏——它是那样轻盈,如天空一样蔚蓝,它又是那样饱含深情,像宽广的土地那样深邃。
§§§东方的气息
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东方的东西会变得如此敏感。要问我什么是东方的,一时又无法说得清楚。是一种随意的心灵自由的表现?相对于西方理性,它的逻辑性、科学性,我的确能从欧洲的一切物件之上嗅出东方的气息。意大利米兰的史佛萨古堡,幽暗长廊里摆出的文物,花瓶、餐具、衣服、挂毯……那毯子的图案使我闻到了嗅觉里的新疆和田,那条沙漠之南的丝绸之路是有它浓浓的气味的;那餐具中的瓷盘,蓝色的植物图案,在我脑子里勾起的是南方古老青花瓷窑的想象,它们可能经过了南非的好望角,从大海上一路漂来;还有香炉、牙雕、丝质的长衫,有一种古怪的半是生疏半是熟悉的感受。我一路转过去,竟都瞪大着眼睛。看几百年前意大利人的遗物?不对,我在仔细辨别、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一部分。
长廊外大雨滂沱,感觉里像听粉墙青瓦外的一场春雨,那可是江南三月长长挑檐下挂着的雨丝!找到一处开着的窗,那雨的确是晶莹透亮的,一根根雨丝飘在空中,湿湿的混合着春天植物清香的空气,清凉凉的,猛吸一口叫人醒神。敢情全世界的雨有相同的情境?这个地中海的岛国,就在这场雨里,对我不再陌生。
但是,数百年前,如此遥远的地中海国家又是如何与东方那个古老的国度发生联系的呢?我知道明朝的利玛窦,就是从这里飘洋过海的。传教士们带着对天主教无比的忠心,怀着为耶稣服务的崇高理想,一批又一批,远远离开这个曾经强大的帝国,绕过好望角,走向东方,去想象中的东方古国传播上帝的福音。于是,东方古老的文明也经过他们而传到了西方。意大利人马可?波罗的旅行记描写了他的中国之行,是一本最早对西方产生过深远影响的著作,他是元朝时期从陆地上的丝绸之路抵达中国的。
这种文明的交流一直延续着,到了清朝,郎世宁又是一位在中国有影响的传教士、画家。他就是米兰人。更多的不知名的传教士,他们把东方的文化带到了这里,让我这个后来的中国人,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闻到熟悉的文化气息,在一场春雨里滤去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