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的蓝色旋律

路上的祖先 熊育群 4142 字 4个月前

比萨饼,中午,我在米兰商业街第一次吃到意大利本土的最普及的食物,传教士把中国馅饼带到意大利的传说,有了实实在在的物证。只是这馅从饼内到了饼外,直露而刻板的西方人就没法学到中国人的机心与巧智,难怪佛罗伦萨那位中国导游不停地嘲笑意大利人,他在当地钻政策的空子不用费什么脑子,只是他的做法我不敢苟同。但是,意大利人的确笨拙得可爱。

下一站是荷兰。这个位于欧洲大陆北面的国家,十七世纪曾是世界强国,水上舰队远征到东方,台湾曾被它占领了,明朝的著名将领郑成功浴血奋战才将它收复。

这天下午,我进入阿姆斯特丹的国立博物馆,一幅油画刻画了荷兰从前的强盗行为:空阔的北海,乌云低垂,海风劲吹,大浪涌起;浪头上一队帆船正在起锚远航,海滩上男女老幼挥动手臂……他们这是去哪里呢?去遥远的东方掠夺财物吗?画家是无意的,这种抛家别子的远征,在那个年代应是常有的情景,画家只是记录下这样的场面,表现得似乎还有几份凄然。画面的凄冷、阴郁,也是荷兰绘画常有的色调。博物馆中伦勃朗巨大的《夜巡》图,若不是画家在画的中心引来一束灯光,真的就是漆黑一团。这座博物馆最吸引我的同样是东方的气息。

美术展馆,人头密集,我匆匆看过,就找到人影寥寥的工艺品展馆。我觉得工艺品展览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心理、思维、趣味和审美。从过去西方人的眼中看中国——新奇又熟悉的感受,那简直就是一种刺激。工艺品展馆就埋伏下这样一种视角,一个陌生而又传奇的时空在这里若隐若现:500年前的中国,在这片土地上传为奇谈,许许多多现在已不知埋入何处的人,做着非常稀奇古怪的东方梦。从一些不多见的西方史料里,我知道那时的西方人到处都在议论着东方,人们对东方人既尊重又好奇,是不是两只眼、三条腿,可以由着想象去描述。哥伦布就是在这样的议论中上路的,他的目的地是从海上远航去中国。因为走错了方向,才发现美洲新大陆。

随着葡萄牙人开辟的东方航线,驾着坚船利炮的荷兰人,也加入了征服东方的行列。于是,神秘东方的文化随着侵略者的脚步,传到了这个寒冷的泽国。中国文化在荷兰人生活里留下的印迹,远胜过意大利史佛萨古堡所展示的。

站在一幅挂画前,感觉这个空间也变得熟悉了——这幅画确证无疑画的是中国南方:它用线来勾画,颜色是青花瓷上的那种青。除了画面引入西方的空间透视与构图,几乎就是一幅地道的中国画。地上的肥大草叶半是工笔半是写意,中景的椰子树、松树,证明这是南方的风景,也可能是台湾风景。树木后面是浩大的水面,远处的岸有八角重檐宝塔、城墙与角楼。画中人物,妇女梳的中国古代仕女头,男的戴乌纱帽,服装像中国古代的长袍马褂,仔细看又不尽一致,中国何曾有过豹皮斑一样的衣饰图纹。特别滑稽的是,画里的人全是白皮肤的欧洲人,狗也是西洋种,他们有的在玩中国的杂耍,有的用剑刺穿树墩,有的爬树采椰子,有的在划船,船是海边渔民那种两头翘得高高的挂了帆的小木船,颇有一点《清明上河图》的味道。

这是荷兰人画的中国画吗?按理中国人不会画出这种半中半西的东西。尽管西洋画家带着他们的色彩和透视法进入中国,甚至取得了皇宫的赞赏,但它对中国画家影响极小。东西方画家的交往更是鲜见。西方绘画直到一百年前才在岭南造成影响,出现了中国画的岭南画派。那么,留下这幅笔墨的人一定到过中国的南方,并在那里生活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中国南方的生活,那里的事台楼阁、服饰、人群,一定在他的脑海留下过深刻的记忆。这是一种与荷兰完全不同的眼光和趣味。

让我吃惊的是一幅屏风,它摆在一间小屋里,用绳把观众隔离。虽不敢肯定这是东方所特有的家具,至少在西方是不多见的。中国人讲究空间的隔而不断,这种趣味与西方规整的几何体是不相融的。中国的园林,楼台水榭,曲水回廊,引起荷兰人的惊奇是一点不奇怪的。我惊讶的是,如此地道的绘有中国园林的屏风,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屏中亭台楼阁用的是界画,树木是典型的中国程式化的画法,扛芭蕉扇的仕女神情惟妙惟肖,四周龙、云、马、草的图案,很难想象会是一位外国人所绘,它们不但形似而且神似。

它又是如何到达荷兰的?究竟是来自那个遥远的东方,还是谁的手画下的?是一桩买卖的结果,还是一次强盗的行径呢?

小屋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我像脱离了现实的时空,进入一段神秘而幽闭的历史。尽管馆内不许拍照,我还是偷偷按下了快门。

散发出东方气息的还有木床的造型,一些家具上植物的图案,它们特别有人的气味。这跟充满了“数”与几何体的西方是气质完全不同的东西。

像主人似的,在各个房间细细察看、对比,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兴奋起来。展厅像迷宫,在这栋古老的大楼里穿来穿去,一个展室时时只有我一个人,我像被遥远的时空所控制。思想在不知年代的幽暗时空飘移。偶尔出现的窗户,外面稀薄的阳光把我拉回到现实。

西方人对于罗马柱式的爱好让我惊叹。在罗马,我曾在二千多年前的废墟上看过它兀立于时空的造型。罗马帝国把它带到欧洲的每一个角落。在奥地利维也纳的香宫花园,山脚下,一座快塌陷的拱门,我以为只是一座普通的建筑,想不到它也是罗马帝国时期的建筑,那石筑的柱子差不多有二千年了。柱子几乎就是罗马的符号。博物馆如此众多的家具上,意大利人的柱子同样被普遍应用,简直像军令一般,让人迷惑、震撼。不管是什么风格的家具,不管这家具是床、椅、门或者是柜,几乎都能找到被改变了外形的柱子。这说明什么呢?是当年帝国的威严所加?是教化的力量、传统的力量,还是艺术的力量?一种趣味被如此广泛认同,成了西方人的永恒母题,也许,读懂这根柱子就能读懂西方。

出了博物馆的大门,桥下一条运河,海鸥飞翔,游艇快速穿过桥洞,把映着晚霞的水面荡成一片碎银。有石柱的古老小楼也揉碎在波光里。突然想起一句古诗“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当年那个荷兰画家站在中国南方的水边,对着夕阳想起过什么呢?他同样会想念遥远的故乡。我们都走得太远了,但我却不觉得阿姆斯特丹陌生。当年那个站在中国南方水边的荷兰人,把东方的气息带到了这里,他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会在几百年后慰藉一个人的乡愁,这个人来自他画过的地方。文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数百年前古老东方的文化就影响到了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也影响到了我此时此刻的心绪。

比起其他城市,阿姆斯特丹的确亲切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