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墓园

路上的祖先 熊育群 1810 字 5个月前

作为历史名词的诺曼底战争,它不再是新闻了,商业电影中导演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改编,它在屏幕上又变成了娱乐名词,变成了消费时代的商品。随着死者亲朋好友的故去,伤亡已不能令人心疼。屏幕上杀人的游戏晃过,流血以及心灵的苦难再也无人能够看见。

这是我们现在和平的生活:从南联盟的科索沃,到阿富汗,到伊拉克,到黎以之战,战争进入了新闻转播。这个地球上浓烈的火药味闻不到了。当一个巴勒斯坦少年冒着生命危险,以手中的石头掷向开进自己家园的坦克时,仇恨和愤怒已经扭伤了他的面容。但跟在他后面的却是一条宠物新闻。

从海滩再爬上海岸,一棵歪斜的树,孤独地立于岸上,浩大的海风只能在它稀疏的树叶上找到自己寂寞的声音,浩瀚的海洋也只与它构成一次眺望——一次漫长的眺望。它的头顶云在奔跑,它的脚下浪在涌动,仿佛因为它,大地凝固,一条长长的海岸,伸进无尽的冷寂的感觉世界。

我在起伏不定的海边土地上寻觅另一片墓地。阳光灿烂,海风劲吹。一个乡村兵器展览馆,拱形的大房内,收集了众多二战遗弃的旧兵器。外面地坪摆满了坦克、大炮、三角架形的钢筋混凝土障碍物、铁丝网,这些都是那场战争留下的遗物。物还在,痛还在。这位农民把战争永远留在了自己的家里。他以自己的方式在祈祷和平。只有记住战争,才可能拥抱和平。

好像与大海捉着迷藏,从展览馆出来,我痴望着屋后的一片青青麦地。看仔细了,发现它的远处像被切断,天空就像藏到了或者掉落到了土地深处,风景平常却又奇异。我沿着有篱笆的水泥路往前走,直到又看到从土地深处露出的那片蓝色海洋。她真像迷人的蓝色眸子。她是那么巨大,却藏得不露半点声色,就躲在这片青青麦苗之下。

那片埋葬了几十万德军的墓园,却怎么也找不到。开车的朋友来过,她很有把握地沿着村间小道走,转来转去,迷了路。问人,竟都说不知道。等找到时,已跑了很长冤枉路。

同样是壮观的十字架方阵,绿色的草地,但十字架是黑色的,窄窄的一道门进去,就像进入地狱。一座人工堆成的土山,上面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十字架下直挺挺两个人像,像吊在十字架下。在墓园里走,竟有几份恐怖。这些埋入土地的年轻人与那片埋进土地里的年轻人有多少不同呢?他们难道就没有过爱心、没有过正义、没有过良知?他们就没有爱情与友谊、没有善良与同情、没有过幸福美好的生活?他们同样害怕死亡,同样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他们死去时同样流着血、想念着亲人,最后在痛苦中闭上双眼。难道死亡有区别?痛苦有区别?每一个逝去亲人的家庭,不幸是相同的。

走在德军墓前,我不知该以怎样的感情去面对死者,面对这些曾是遭人痛恨的德国鬼子。从死亡的角度看,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惨烈的死同样的触目惊心;从感情上,我们却不能把他们等同于那些为正义而牺牲的烈士。人们不愿来这里,甚至附近的人很少有人来过,只有一些义工,为墓园来栽一些树。这些亡灵,每一个躺在黑色十字架下的青年,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吗?他们被法西斯的教育蒙蔽了眼睛,他们被人操纵着,一批批走上战场,走向死亡。野心家阴谋家把他们当成了工具。他们也许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的侵略行径是怎样造成了世界性的大灾难、可怖的大灾难!不知道他们死后埋葬在异国他乡,受到世人的唾弃与冷落。毕竟通过他们的手制造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场空前的劫难!仇恨,改变了真实世界的面目。

在墓园外的展览厅,照片上那一具具裹着的尸体、刚挖开的泥泞土坑、哭倒在坑边的母亲、担架上的伤员、被人扶着的妇女、行进的队伍、衣衫褴褛脸上满是泥土的士兵、枪口下诉说的嬷嬷……那在硝烟中的石头房子、泥沟、庄稼、积水的路面……这片土地与战争结合在一起时竟是如此的景象,那真是噩梦一样的世界!时间遮蔽了一切、埋葬了一切,把前人的鲜血与悲伤也擦拭得干干净净。让后人难以发现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苦难,让人类对战争的幽灵缺乏了应有的警惕与防备。

谁能保证未来世界,拥有核武器、化学武器的人类,不会有更惨烈的大悲剧发生?!像瘟疫,杀戮一直伴随着人类一步步往时间的深处走。和平,这朵善之花,在恶的土壤上开放,是那么娇弱。它像沙漏,当我们拥有它时,也许它正在悄悄流逝。只有当每一根手指都攥紧了,我们才能留住它。人人都须驱除心中之恶,把善一点点积聚起来,这朵花才会长开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