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里在海滨墓园由死感受了生,我从死感悟到了六十年前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沙滩上四处抛下的三角形水泥路障、海水上浮动的钢铁舰艇、伸出炮口的炮筒与一枚枚呼啸而出的炮弹、海水升起的冲天水柱、海滩飞起的成吨砂石、岸上夹着泥土倒下的树木、弥漫的硝烟、奔跑的脚步、凄厉的嘶叫……几十公里的海岸血肉横飞!三百多万身穿统一制服的战士,突然展开一场大屠杀——这是一个幻觉!
海岸线静谧无人,令人恐惧。
白色十字架的方阵也不见了。它们在这片蓝色海洋之上,与我脑海里的幻觉发生着神奇的关系,它们发动起一次又一次视野里的海市蜃楼。
诺曼底登陆战,盟军冲上来的士兵与空降兵,向着法国内陆腹地深入、扩展,在这片土地上与德军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战斗,这是一场决定二战胜负的大较量。新开辟的这一欧洲战场,把平静安宁的诺曼底变作了一个火药桶、一座大坟场。几十万双眼睛放射出的绝望、迷惑、痛苦的目光,都熄灭在十字架下幽暗的泥土里。
五月,法兰西西海岸的阳光艳丽、灿烂,每一朵疾行的白云都在大地上投射下了同样疾行的阴影,它们扫过平整的绿地。时间在这样的扫射中一阵一阵跑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诺曼底已恢复了它乡村的原貌。那些数百年的石头房屋,留在石头上的弹眼永远喑哑了。偶尔,一座乡村教堂把它尖尖的塔楼指向蓝天,代表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对于天堂的幻想与期待。人们生活在现实的土地上,心却在遥远而虚幻的天空。像我,眼望着的是诺曼底的春天,脑海里活跃的却是那一场像风一样刮过去的战争。时间深处呈现出来的土地,是亘古不易的缄默和宁静。茂盛的植被下,你分不清哪些深沟与低地是自然形成的,哪些是当年挖掘或者炮弹炸出来的。人们早已忘记了战争,和平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成为了自己的一剂麻药。
墓园,一批来自美国的老人,在纪念雕像前围成半圆,哀乐响起来了,他们手在胸前划着十字,表情悲伤。他们是二战的老兵?是烈士的亲人?我想,他们眼里看到的不只是面前宁静的一幕,那片喘息声、脚步声、枪炮声,半个多世纪里,会不断在他们的脑海里出现,他们在忍受失去战友与亲人的漫长岁月里,把当年的惊悸一直带到了今天。宁静的被人装扮得美丽的墓园,对他们也许只是一个梦境,当年的一幕才是真实的世界。
一群小学生来到海滩一座小小纪念碑前,一个中年妇女娓娓叙述着,他们有点兴奋。这片墓园对他们是遥远的历史知识。他们想通过战争理解和平。
一个美国老兵却把当年的一幕带到了今天,战争对他不是历史而是经历,是忆记,是生命的一部分。他最好的战友,诺曼底登陆时死在他的怀里。他对老兵说,他害怕死,害怕孤独,问老兵能不能陪他。老兵答应了。他在这片墓园里一直陪伴着战友,从一个年轻的士兵守候成了一个老兵。
美国总统也来到了墓园。布什总统也来了。他从这里走出去,就在阿富汗、伊拉克发动了新的战争。他从墓园读不到死亡,读不到瓦雷里诗中的思索,读不懂战争。他从诺曼底晃过,人们关注的目光便盯上了新世纪年轻的士兵,盯上了阿富汗、伊拉克那样贫穷落后的国家。那里新的墓园又建起来了。和平是一块遮羞布。只要有新的利益纷争出现,强权受到挑战,和平就要被强者、弱者齐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