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的将军

颜乔乔:“?”

举目望去,只见满室学子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她放眼扫过,每个人都会涩眉涩眼地移走视线,坚决不与她对视。

颜乔乔回到窗畔,只见绢花姐妹也目光怪异。

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

蒋七八满脸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终身幸福啊,唉。”

颜乔乔:“?”

龙灵兰呲牙嫌弃:“你也真是的,悠着点儿啊,干嘛那么如狼似虎鏖战通宵,把人都给整倒了——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

颜乔乔:“??”

孟安晴弱弱地对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确实不太行。”

颜乔乔:“???”

简直是百口莫辩。

接下来的六七日,颜乔乔的生活乏善可陈,与往常死读书的日子一般难捱。

眼见临近花灯节,绢花姐妹团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老实的孟安晴也开始不交课业。

赶在上元节前一日,总算做好了两扇威风凛凛、怪异丑陋的绿色大翅膀。

铺在颜乔乔的庭院中,足足占据了小半个院心。

绿巨蝠是妖兽,蝠翼极为坚韧,寻常匕首都戳不破这层看似轻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啧!”龙灵兰摸着下巴,满足叹息,“确实一见难忘。我让她彩翼双飞,让她像凤凰!经此一役,她将知道山鸡也是一种褒扬!”

蒋七八拎着墨桶,往巨翅上勾画歪歪斜斜的眼睛。

“够了够了,”孟安晴细声细气地抗议,“眼睛太密看着难受——还是画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来点红颜彩!这画得也太没灵性,只有匠气,一点儿都不吓人。”龙灵兰翘脚指点江山。

蒋七八不答应了,把墨桶一摔:“你们行你们上啊,光说不练叨叨啥呢,闭上嘴能憋死?”

“哗啦”一溅,巨翅下面就像被泼了桶泔水。

蒋七八弄脏了裙摆,眼珠一转,躬身把双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厉可怖的“血手印”。

“这个好这个好,拖点尾巴——噫,够劲儿!”

颜乔乔趴在廊椅旁边,看着三位小姐妹在院中为恶毒事业吵闹忙碌,心头竟是浮起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头,愿……害自己的人不要是这里任何一个。

“乔乔!”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都不会跳花灯舞,会不会刚上去就被人发现,然后早早赶下花台?”

颜乔乔安抚地挥挥手:“放心,略通皮毛。”

“哟,”龙灵兰眯起了细长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时候偷学的,想惊艳谁呢?”

颜乔乔淡笑摇头:“少管闲事,多摁手印。”

什么时候学的花灯舞?

她懒懒看着阳光下的庭院,以及三个叽叽喳喳的朋友,思绪一转也不转——此刻,她丝毫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

很快,两扇绿蝠翼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颜乔乔搜肠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它的丑。

龙灵兰三人心满意足地将它卷起来,装进大红色的伞骨中,再将伞骨缝进花灯裙。

红彤彤、金灿灿一条大裙子,悬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摇摇晃晃。

龙灵兰坏笑着,从怀中摸出几只小炉子。

“臭药包容易掉,咱们把气味熏到裙子上。来来来,搭把手!”

颜乔乔:“……”

她扶额,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钻上爬下,掩着鼻子将花灯裙里里外外熏了个透。

牺牲还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颜乔乔哀叹,“你们不难受?”

“没事儿!”蒋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会更难受。”

龙灵兰:“有你垫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脸:“没!错!”

颜乔乔:“……?”

是亲姐妹无疑。

元宵节,昆山也挂满了灯笼。

学院讲究的是严谨传统的治学之风,于是灯笼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缀上梅兰竹菊。

就还挺有中元节的氛围。

颜乔乔在三位姐妹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红绣金花灯裙,脸上涂满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细细描了眉眼,眼睑抹上浓郁的闪金,双唇覆上叠珠般的赤红。

妆罢,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渐渐痴呆。

“会不会嫌太美了点?”

“像个真的花灯神。”

“我明明往丑了画的,这死人白,吃血红,居然也能驾得住?韩师兄不会被你迷死吧?”

颜乔乔屏息叹道:“放宽心。迷不死,大约臭得死。”

这一袍子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闷在箱子里沤了三天三夜。稍离远些倒是闻不见,但只要凑到一尺之内,那股阴阴幽幽的气息便会渗进骨缝,缠到魂魄去。

颜乔乔忧郁地取出两片沉水香,贴在赤金面具里侧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含珠红唇,辨不出是谁。

“各就各位,依计行事,出发!”孟安晴手一挥,细声细气地发号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颜乔乔前往车马台。

乍见韩峥,颜乔乔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着大红色的灯袍,更显英姿勃发、仪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张脸,薄唇锋锐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与他共舞的岁月。

深宫元宵,韩峥逼她与他共跳花灯舞。

她不跳,他就传来舞姬,当面教。

不学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当场抽剑割开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着黏稠的血液,她学会了花灯舞。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颜乔乔夜梦中都有血液喷出的“滋滋”声。

“秦师妹,发什么愣呢?”韩峥来到近前。

颜乔乔蓦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态微微俯身行礼,然后随他登上一旁的花车。

花车宽敞,两个人各坐一旁,宽大的裙摆之间仍有一尺距离。

韩峥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放松,与平日一样跟随我即可。”他微微侧过脸来,笑道,“今日的妆扮倒是很合适你,一时竟叫我不敢认。”

视线如同实质般扫来,令她后背微微生寒。

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并未身陷囹圄,仍然身处一片广阔光明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更觉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将头转向窗外。

韩峥自傲自负,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说。

大夏国泰民安,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盏盏花灯,街道纵横明亮,艳彩斑斓,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华光。树、桥、廊台处处饰以彩灯,举目皆是火树银花。

年轻男女精心妆扮,邂逅在街头巷尾,灯火衬着笑颜,人比花还娇。

看着窗外繁华景象,颜乔乔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傻话,不禁偷偷汗颜。

——“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也不知当年率领官兵到城隍庙救人的小将军如今有没有升官了。

过了长街,遥遥便可看见建在城隍庙旧址上方的七宝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灯,十七层塔体晶莹剔透,大放光明,层层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浑不似人间之境。

塔台下面环着白石围栏,围栏外是四方广场,广场周围环着曲水桥廊。

广场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过花灯舞,便要在塔下放灯。

颜乔乔与韩峥越过白石栏,踏上塔台。

“紧张吗?”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举目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人挨着人,密密挤满广场,绵延到视野尽头。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从中找到某一张和她相似的面孔。

颜乔乔蹙起眉,茫然四顾。

人群忽然涌动,只见近处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都是秦妙有平日身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秦师姐!”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嘶吼,“你便是花灯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

“……”

颜乔乔心道,有眼光。

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

“这是我们昆山院的韩师兄、秦师姐。”赵晨风骄傲地告诉旁人,引来一片赞叹。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人潮,缓缓收回。

桥廊传来了鼓乐声。

廊下又一圈红灯笼被渐次点亮,远远望去,只见红芒流淌,所经之处曲水仿佛被点燃,处处俱是喜庆和透亮。

韩峥扬臂,起手。

一身火红映着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艳张狂。动作不及做帝君时圆融,霸道杀伐之气外放,赢得满场欢呼。

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十七层琉璃宝塔。

碎彩华光泄落满身,塔台之上漫卷光影,颜乔乔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云殿,立在满地灯火辉煌与泥泞血沼之间。

心脏如坠寒冰炼狱,指尖微微一颤,起手,袖若赤云,身似御风。

广场霎时寂静。

韩峥亦是呆了一呆,险些没跟上下一个节拍。

错身而过之时,她听到他紧紧绷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谁?”

赤金面具下,她缓缓抬睫,与他对视。

四目相接,一声脆鼓震起,惊碎琉璃华光。

韩峥瞳仁收缩,正待细看时,她已像流云般掠到了远处。

心中已然浮起一个名字,一张花般的娇颜。

他旋身之时,看到台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随着那腾起的赤金大红裙摆上下浮沉。

心头竟是涌起了举世皆敌之感。

韩峥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迈至她的身边,向天下昭示自己的主权。

名花身旁,已有惜花之人。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

每一次动作,总是被她先一步截断气势,他的雄姿一次一次临到上峰却戛然而止。

他看不懂她动作间的决绝、厚重与绮艳,节奏被她彻底掌控,他仿佛变成一只追月的红蝶。

颜乔乔微勾红唇,眼眸低垂。

撩动他心猿意马,却让他触手难及。

一曲终。

迎着韩峥炽热的视线,她拎起裙摆,冲他嫣然一笑,然后轻身跑向光华灿烂的琉璃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