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的将军

韩峥怔了片刻,着魔般跟了过去。

“塔上双飞翼?”广场响起声声低呼,众人仰起脖颈,翘首期待。

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灯。

大红孔明灯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华之中,像一尾尾红色的鱼。

琉璃塔内,碎光折射出万千灿烂。

“颜乔乔!”

颜乔乔回眸,见塔门处浮出韩峥高大的身影。

她负起手,慢悠悠退了两步,偏头观赏两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层。

灯火以精妙的方式镶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内无需燃灯,便有光焰昭昭。

光影晃动,塔壁浮着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中是清冷的房屋、摆一副碗筷的桌、只画半幅的并蒂莲,以及孤零零放了半边被褥的床榻。

韩峥上前几步,跟随她的视线环顾一圈,道:“这座七宝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顾京的富商为悼念亡妻而建,这些图,便是他与亡妻的旧居。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颜乔乔点头:“我知道,爹爹的旧居也是这样。”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韩峥的目光不禁更热了几分,语气沉沉,带着心疼怜惜:“后宅擅斗,没有母亲照拂,你定是受了不少欺负。往后心情不好,可以与我说。”

“唔,”颜乔乔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琉璃阶,“韩师兄将来也会娶一群莺莺燕燕放在后宅相斗么?”

韩峥微怔,旋即便乐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便是与她相伴一生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颜乔乔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她笑笑,登上了二层宝塔。

炫丽的细碎光影掠过一身华服,此情此景,当真如坠梦中。

这一层,画的是顾京独自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离愁别绪的春夏秋冬。

“我也曾这样望着窗外,看着四时一寸一寸越过去,感慨良多。”颜乔乔的目光划过四幅透明如生的彩图,指尖渐次亮起了四时道光。

琉璃塔中光华灿烂,浅浅的道光便如月下萤火,韩峥未能看见。

韩峥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身边朋友都不是真心待你,你自然会感到孤独。”

颜乔乔:“?”

绢花姐妹躺地中箭。

上到三层,画的是顾京梦中的爱妻清影。看不清面容,身影亦是藏在浓雾之中,只能冲着她的方向徒然伸手。

颜乔乔怔怔看着,心下不禁浮起苦涩寒凉。

她竟可以感同身受。

韩峥走到她的身后:“你今日当真是惊艳了所有人,不过秦执事得知此事,更要寻你麻烦——我替你解决如何?”

秦执事便是秦妙有她爹。

见颜乔乔不答,韩峥低低笑了下,又道:“你觉得那一位会出手帮你么?那位是供于高庙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的,这种事还得师兄护着你。”

纵然此刻心绪复杂,颜乔乔还是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角。

殿下还替她挡了一次大过呢。

踏上四层,画风微变,失了清冷,多了浓艳。

这一层画的是昔日旧居的桃花,灼灼焯焯开了满树,树下遥遥站着一对人。

男的颀长清雅,女的婉约纤美,模样看不清楚,但只看这二人的身影,便能觉出情郎妾意、岁月美好。圆满融和的气氛氤氲在二人之间,一望,便让人心头发暖。

然而观者却已经知道了悲伤的结局。

颜乔乔加快了登塔脚步。

再往上两层,画风渐渐显出些诡丽。浓墨重彩的朱红与石青,将剔透的琉璃光华切割得层层叠叠,映在塔中央,令人如同溺水一般,难以喘-息。

颜乔乔记得前世秦妙有曾说过,登高了看着图画越来越难受,便先下去了。

韩峥晚她一些离塔,险些被倾崩的琉璃塔砸中。

此刻看着噩梦般的浓郁色彩,颜乔乔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层之上的图案,寄托了顾京绝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笔触狂放、混乱,仿佛挥着墨,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激荡狂舞。

秦妙有应当便是在这几层离塔而去,韩峥比她略迟。

颜乔乔暗自思忖,不知韩峥是因为什么契机离去。

登至九层,颜乔乔看到了顾京与亡妻的正面画像。

顾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个书生。而他的妻子则是个清丽佳人,长绒围脖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对视时,浓浓的情意在二人之间流转。

见颜乔乔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韩峥哂道:“顾京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家业,本身并无什么本事,守着父辈创下的产业而已。”

颜乔乔抿唇笑:“韩师兄难道就不满足于守着祖业?”

这话便是诛心了。

诸侯王不满足于祖业,还能做什么?

“是雄鹰,天性便欲搏击长空。是家兔,自然便规行矩步,安于守窟。”韩峥负手,下颌微扬,“也无甚对错。至于我,颜师妹且看将来。”

仗着她听不懂,他公然内涵皇族正统。

公良皇族世代守着祖宗规矩,不扩张疆域,不侵犯邻国,只协调各方诸侯,守护大夏山河百姓。

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

颜乔乔心中不悦,脸上笑容却更盛。

“韩师兄,我先前那样待你,你就不记恨我么?”她偏头问。

韩峥微怔,低低笑开:“我是男儿,怎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他随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颜。

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显然便是在向他示好求和。如此娇艳的佳人,委实让人不忍为难。

“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顶看看吗?”颜乔乔微笑着问道。

韩峥眉目温柔:“如你所愿。”

虽然她依旧不让他近身到两尺之内,但他脸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层塔楼时,琉璃塔内壁灯火的渐变由橙转红。

赤艳艳的红光如潮水般漫过九层楼,沁红了顾京与亡妻画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渗出幽幽的红,竟像是陈年污血的颜色。

颜乔乔心想,这应该便是秦妙有受惊离塔的缘由。

再往上,想必还有更诡的图案,就连韩峥也会感觉不适。

她心下琢磨:得让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则他总能找到一万个离塔的借口。

韩峥盯着那抹不祥的艳红看了片刻,浓眉微蹙,转向颜乔乔。

只见她双肩稍缩,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样,仿佛再受些惊吓,便会扑入旁人怀中。

“韩师兄你会害怕吗?”她问。

“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着便是!”韩峥喉结滚动,语气沉着,保护欲溢出眼眸。

她满意地冲他笑笑,登上下一层楼。

这一层,画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京亡妻。她睁着双眸,静静凝视画外。

颜乔乔移动脚步,发现无论站在哪一处,都无法逃脱女子的注视。

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颜乔乔微微沉吟。

“画技而已。”韩峥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画过一幅猛虎图,亦有这样的效果。”

“把亡妻画成这样,是有些惊悚。”颜乔乔道,“能把秦妙有吓破胆。”

韩峥笑了起来:“你啊,这都不忘踩她一下?”

颜乔乔倒不觉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毕竟秦妙有不胆小的话,前世便要随着琉璃塔碎成满地渣。

渐变的灯火漫至这一层,画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满了血,胸前几处暗斑仿佛被洞穿的伤口。

接下来这几层,便是韩峥离去的地方。

颜乔乔心中警惕。

十一层,描绘的是女子倒卧在地上,却还未咽气时的景象。她软软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脸上无尽的遗憾和不舍令人心间动容,她的双手、脖颈处漫着一层一层的血丝,蜿蜒至两腮。

画幕边缘画了一只男人的手,无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单看这只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这是病逝?”韩峥蹙眉。

红光漫卷上来之后,感觉更加吊诡。女人胸口几处暗斑仍在,淅沥向下迤出可怖红痕,像是伤口涌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红光。”韩峥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觉不祥。”

“我们似乎撞见了什么真相。”颜乔乔天真地眨着眼睛,“韩师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护你。”韩峥率先登上塔阶。

颜乔乔慢他几步登上十二层。

“……嗯?”

韩峥背影僵硬,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

她从他旁边绕过时,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她去路。

人是挡住了,视线却无法阻住。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画面中,十二岁的少女神色紧绷,双手握一把短剑,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她紧张、焦虑、恐惧、强作镇定。

“是我……”她怔怔道。

这便是她在城隍庙中救人的那一幕。装晕的妇人洒出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扬起短剑,尽力吓唬那个人贩。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站着那个清丽的女子——画师笔下,女子的气质与颜乔乔当日看见的妇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两人。

女子哀哀望着少女颜乔乔,双眸含泪,仿佛在控诉少女无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颜师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在画中?”韩峥沉声问道。

颜乔乔怔怔摇头,简单解释道:“我只是从人贩手中救出了几个孩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入了别人画中。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说话间,红光再次漫了上来。

只见丝丝缕缕血般的长痕从顾京亡妻的脚下拖开,延伸至少女颜乔乔的背后。

颜乔乔后脑发寒,屏住了呼吸。

红光向上漫去,渐渐勾出了七个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颜乔乔身后,一动也不动,是那几个被拐的孩童。少女颜乔乔竖着剑,挡在几个七窍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闭着眸,微微偏着惨白的脸,正在安慰他们——她并不知道,他们已成了血俑。

立于血俑之间的苍白少女,清丽绮艳到了极致,似清纯无辜的羔羊,又似坚韧顽强的战士。

血与煞环在她的身侧,视觉冲击力令人心头震颤,仿若被惊雷击中。

“别怕。有我在。”韩峥嗓音低哑,惊艳又心疼,抬起手,揽向她的肩膀。

颜乔乔陡然回神,急急退开一步。

指尖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颜乔乔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韩峥大步踏往十三层楼,姿态利落果断。

颜乔乔心跳很疾,环顾四下,满地琉璃红,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气,追着韩峥登上十三楼。

越往上,红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中景象——

血般的红光勾勒出数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们正在围杀弱质可怜的顾京亡妻,她抬手掩着受伤的前胸,将倒未倒,神色凄艳、楚楚可怜。

“这些不是坏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颜乔乔道,“顾京袒护妻子,把他们妖魔化了。”

视线转向画面另一头,她怔怔张开口,双眸越睁越大。

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