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卧里,秦浚沐浴过后,只在里衣外披一件春衫。
他静静站在窗边,任春风拂面,锦瑟园的春景却进不了他眼中。
就在今日晚间,母亲才告诉他,已问过溪风是否愿意成为通房,当时秦浚自是一愣,颇有些不信:“她答应了?”
王氏则莫名其妙:“这可是天大的福气,侯府给她的造化,她自当感激涕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霎时,秦浚心里就像打翻一排酱料,什么味道都混杂在一起,虽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接踵而至的莫大欢喜,倏然摧毁他理智的城池。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溪风若能对他点一点头,于他而言,却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快活。
他不知溪风为何会答应,但,毕竟离中秋也过去许久,或许是她想通了呢?
常人道“度日如年”,现如今,他是度“刻”如年,眼瞧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读书读不下,写字写不下,满脑子只想着,等一会儿溪风进了门来,他该怎么说,该怎么做。
他想轻轻牵起她的手,护着她,一辈子护着她。
总算是到亥时三刻,秦浚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女子提着灯,影子投在窗格上,一点点靠近,最红脚步定在门前,叩门声随之而起。
秦浚蜷着手指,清清嗓子,呼吸不是很平稳,只道:“进来。”
他仍是看着锦瑟园,明明心里雀跃不已,脸上却故作镇定,一抹粉色如晚霞,悄悄地爬上他的耳垂,透露出少年的心思。
他的眼角余光中,那人儿穿一身浅粉色衣裳,梳了个妇人发髻,在入门口处的案几熄灭灯笼,朝他侧过身,双膝跪在地上。
秦浚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他刚想说不必跪拜,骤然听她道:“世子爷。”
却不是溪风的声音。
一刹那,秦浚身形猛地僵住,他眼眸睁了睁,转过头看向那地上的人,是烟雨,并非溪风!
他脱口而出:“怎么……”是烟雨?
烟雨低着头,自看不到秦浚面上难得的错愕,她没听着秦浚叫她起来,只满心的羞涩:“世子爷,夫人让奴婢来伺候您。”
秦浚耳中“嗡”地一声,一阵阵发鸣。
他终于是知道那种隐隐的不安,是来自哪里,是了,母亲从未提过溪风的名字,他也从未提过溪风的名字!而自母亲看来,溪风或烟雨,都只是丫鬟,没有区别。
从一开始,他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所以,母亲找的是烟雨,他却以为,溪风答应了!
这样的错乱,溪风自是明白的,她眼看着烟雨即将被提拔为通房,却默认一切的发生,她是否以为,烟雨成了通房,她就不用再应付他了?
莫说秦浚少年心性,就是个成年男子,遇到心上人这般对待,约摸也是委屈与愤怒齐齐涌上心头。
方才还紧张着的心,倏地被千斤鼎压到沉到最底下,一腔喜意变成一桶冰水,朝秦浚兜头淋下来,瞬间熄灭他的柔情,成一地死灰。
当下,他转过头,声音紧绷:“你出去吧。”
烟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世子爷……”
秦浚又道:“出去。”
在秦浚身边呆了这么久,烟雨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对自己说话,干哑的声音之中,透着疲惫与抗拒,饶是她以前犯了那么多大错小错,世子爷也不曾这般冷脸。
烟雨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情急之下,掉下眼泪:“世子爷,奴婢是做错了什么吗,奴婢一定改……”
秦浚心沉沉的,脸色自好不到哪去,只是烟雨到底无辜,他缓颊,只说:“……弄错了,不是你的问题,你先回去。”
接连被世子爷赶了三次,烟雨就是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下去了,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又福了福身,从房内退出去。
下一刻,秦浚捏了捏手心,终是没忍住,将手边的《诗经》掼下去,丢到地上。
刚进门的白羽被吓了一跳:“世子爷……”
白羽亲眼看着烟雨进屋,不到片刻,哭哭啼啼地离开,便来查看,却没想到遇到世子爷发火。
世子爷向来克制有礼,能把他惹得将书都丢在地上的……
白羽不由想到溪风。
今晚之前,他也以为成为通房的会是溪风,只可惜万事就出在“以为”,最终看烟雨走来时,他就知道要坏事。
果真如此,白羽心想,这事恐怕会打破原本的平静。
他弯下身,二话不说,收拾秦浚打落的书籍,便又退出去。
秦浚看着面朝锦瑟园的窗户外,俊美的面容蒙着一层阴翳。
另一头,溪风在耳房做针线活,春天来了,她想给飞檐做一件料子轻薄一点的里衣,这样就不会经常流汗。
针刚穿过布料,却听耳房的门“嘭”的一声响动,吓得溪风指头被针刺了一下,她忙看过去,竟是烟雨回来了。
她抹掉指尖的血,顾不得疼痛,连忙过去扶烟雨,难得慌了一次:“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原来这几步路的距离,烟雨是硬撑着走过来的,她是实在没忍住,在耳房门口摔倒,头撞到门,才发出“嘭”的一声。
她浑身都在颤抖,泣不成声。
溪风心里不祥的预感愈盛,但不能叫烟雨瘫在地上白白挨着地板冻着,她用力抱她起来,进了屋,让她坐在床上:“烟雨,烟雨?”
烟雨双目无神,只是哭。
溪风无可奈何,只好找来布巾替她擦眼泪,又看她光洁的额上撞出的红肿,心疼不已,找草药膏给她上药。
等烟雨冷静下来,溪风才问:“喝水么?”
烟雨艰难地组织出了一句话:“不、不用了……”
溪风顺着她的背拍着,烟雨双眼红肿,看着她,忽的说:“你……嗝,你知道世子爷,嗝,说什么吗?”
溪风轻轻咬了咬牙齿,另一只手捏巾帕的力道也大了些。
她不懂,世子爷既然已然答应烟雨做身边人,怎么还……
却听烟雨说:“他说,说弄错了,哈哈,他说弄错了,让我回来。”
或许是觉得荒诞,又或许是觉得自己穿着一身粉色,满怀春心,进了世子爷房中,结果被赶出来十分好笑,烟雨在大哭过后,竟然笑了起来。
世子爷身边的丫鬟就两人,不是她就是溪风,既然她去他房中,他说弄错了,那就是,他本来要的是溪风。
烟雨第一次想像以前那般糊涂地过,什么都不懂,等溪风提点她,可是她骗不了自己。
她好难过啊,她又有何错,要被这般耍弄。
烟雨伸手指着外面:“明天,他们就都知道,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想去世子爷身边伺候,结果被世子爷赶出来了,让我做通房的是夫人,凭什么他一句弄错了,就这般把我赶出来!”
大悲大喜后,她如今是大怒,耻心像是能绞死人的绳索,让她压根喘不过气。
溪风抬起手,想安抚她,却被她躲过去。
烟雨看着溪风,目露失望,摇着头:“你知道对不对?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溪风:“我……”
烟雨不管不顾地开口:“闹成现在这样,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很好笑,竟敢奢望成为琳琅轩的小主子?”
溪风眼眶微红,杏眼中蓄着泪意,为烟雨,也为自己。
她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压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躯,她的灵魂里,她终究是要负着这一身枷锁,过完这一生,便是在初春里,牙关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那是心寒。
她把手上的巾帕放下,转过头,走向窗边,不言不语。
房中只剩下烟雨的哭声。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天空快亮了,也没有停下来。
溪风捏了捏眉间,她的情绪已经消化完了,烟雨还在啜泣着,她心想,烟雨双眼合该肿起来了,得用热水敷一敷才好。
她便站起来,出去外面打水,夏蝉在东堂烧水,见着她,还小心地问:“我听烟雨闹了一夜?世子爷不要她啊?”
烟雨即将成为通房,是整个琳琅轩都知道的事,有羡慕的有嫉妒的,夏蝉虽都不是这两种,但难掩八卦之心,本以为琳琅轩要多出一位小主子,眼下看来,就是一场闹剧,世子爷压根就不要。
溪风摇摇头,没说话。
夏蝉乖乖闭嘴,提了热水给溪风。
溪风临走之前,夏蝉提醒她:“你昨晚也没睡好吧?脸色看起来真白,等等来东堂小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茶壶。”
溪风这时候才勉强提起笑意:“谢谢。”
待她捧着铜盆走回耳房时,忽然听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溪风蓦地反应过来,把铜盆一摔,跑到耳房踢开门——
烟雨用被单悬梁,双腿已经踢掉圆墩,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