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说:“我去找白羽那厮要回来?”
溪风摇摇头:“罢了。”
在她看来,白羽的行动,相当于世子爷的指示,没必要难为他。
烟雨小声说:“世子爷既然知道它是……所赠,拿走它,或许也是觉着,怕你睹物思人?”
烟雨推断的不是没有道理。
烟雨又说:“那现在怎么办?要不就这样吧,反正……”反正溪风也早该忘记故人。
她以为溪风也会这么想,因为溪风的脾性,比起她的来说要柔和,每次和世子爷冒出什么不开心的,几乎是世子爷单方面挑起来的,溪风并不会主动生事。
不过,这次却出乎意料了,只听溪风说:“我去要回来。”
烟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溪风心里微沉。
她站起来,看着窗边木案的瓷瓶子,里面绸缎制的簪花,依然十分鲜艳。
夜间,秦浚回来了。
他这一天下午,去找镇北侯府两位公子,不过没有久呆,回来后先在王氏面前露露脸,再回的琳琅轩。
且说秦浚沐浴更衣后,粗使小厮把热水抬出去,白羽退了一步,掩上门,他拿出从陆天成那里拿的信报,上面是这两年来朝堂局势变动,哪家升官,哪家被贬谪,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外戚的势头越来越强,大姐秦暧玉所嫁的陆望祯,这两年竟官至吏部侍郎,年纪轻轻,实权在握,当然,有一些非陆家的势力,崭露头角,五妹秦晗玉的夫婿,本是刑部侍郎的嫡子,前年中了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供职。
秦浚食指在桌案上,轻轻点着。
他思索起白日里,陆天成说的:“盛极必衰,这表面看着光鲜呢,但我觉得你料的不错,陆家的好日子,估计没个几年了。”
秦浚出去这么一趟,也看得更明白,圣人的行事,表面只求中庸,但实际上,从整个天下布局来看,攻防竟隐隐有势,皇族与外戚之间,或许只有一方能活。
他本来预料的这个“几年”,可能还要往小了数,一年两年,都有可能。
就是不知道大姐所嫁在陆家,能不能脱身。
秦浚沉沉出口气,父亲远在边疆,不能让他腹背受敌,族中无人在朝,几个姐夫妹夫,又各有算盘,能在即将到来的浪潮里,能护住侯府的,只有他。
没人知道,秦浚比所有人看得要远,远很多。
所以今年春天的会试,他得参加了。
朝堂之事,总归纷纷扰扰,秦浚抬手按按鬓边的穴位,待在书信中厘清事端,再密封好,千里送去凉州时,时已近亥时末。
晚饭时,因王氏的唠叨,秦浚并没吃下多少,现下正觉得有些饥困,只听门外传来叩门响,不一会儿,溪风推门而入。
因为时候晚了,溪风也是沐浴过得,随意挽着头发,用一根木簪子将头发固定在脑后,便有一缕头发落在她鬓边,松松垮垮,有种细致的柔情,穿着石青色褙子和绯色梨花百褶裙,肤色白皙,脸颊红润,整个人清丽如出水芙蓉,令人赏心悦目。
她手上捧着托盘,托盘里右边放着一盏茶,左边放着一盘莲子糕,莲花瓣的糕饼层层叠着,冒着清香与热气,显然刚出炉。
送得也及时。
秦浚眼光微微一亮,嘴角禁不住露出笑意,朝她走过去:“怎么过来了?”
溪风垂了垂眼睛,说:“听白羽说,爷在晚饭时用得不多,见爷快忙完了,奴婢便让东堂做这些……”
秦浚从她手里的莲子糕,吃了一口,立刻说:“很好吃。”
似是因她主动送这些东西过来,他心情甚好,说的每一个字都吸食饱了欢欣,溪风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由犹豫了一下。
可这瞬间的犹豫,到底还是太短了,她坚定了一下心神。
秦浚看出她有心事,声音低了点:“怎么了?”
她放下托盘,敛袖道:“不知世子爷是否拿走奴婢的一串……手链。”
“佛珠”两个字,到嘴边,她换成了另外两个字。
虽然,她也说不太清楚这种转换有什么意义,既然问出了口,那势必,还是会叫秦浚不悦的。
秦浚本来在喝茶,一愣,觉得奇怪:“手链?”
他拿姑娘家的手链做什么?不过,他的疑问没有持续多久,迎着溪风的杏眼,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确实有一串特别的“手链”,是飞檐送给她的佛珠。
秦浚抿抿嘴唇,似乎心里有一口钟被敲击,发出隆隆钟鸣,回荡在他耳边——原来她今日过来,只是为问那串佛珠。
他倒是白高兴一趟。
秦浚放下茶盏,暂且不去细品心内感受,只说:“你说的是佛珠,它不见了?”
溪风迎着秦浚的目光,直直说:“世子爷,白羽把它拿走了。”
秦浚心下吃惊,眼瞳细微一震:“白羽?”
他模样不像作假,况且以他的品性,也不屑在这种事上作假,看来,他也不知道那串佛珠被白羽拿走。
溪风怔住,当即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只看秦浚皱眉:“他拿走它做什么……”又顿了顿,他明白了,像清澈的水混入一滴浓墨,好心情都污浊了去,他看向溪风,“所以你觉得,是我让白羽拿走的?”
溪风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
她没有骗他,所以她默认了。
她居然下意识以为,就是秦浚拿走的,却没想到,秦浚自有自己的骄傲与自尊,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她知道她又要惹怒他。
果然,他声音艰涩:“所以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会不过问你,随便拿走你东西的人?”
“尤其是,这东西还是飞檐送给你的,所以我容不得它,所以我让白羽拿走它,销毁它,是,也不是?”
溪风低着头,不再看秦浚,喉咙堵着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秦浚一手抬起溪风的脸庞,另一垂落在身侧的手,早紧紧攥在一起,他目中难掩失望:“飞檐,又是飞檐。”
他再抑制不住,声线绷得紧紧的:“是不是遇到和他有关的事,你就会没有任何条件地站在他那一边,哪怕,只是一串佛佛珠?”
溪风仰视着他,眼珠子落在他唇上,微微摇头:“世子爷。”
她承认,是她错怪秦浚,可她也不由想,她心底里,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的理所当然么?理所当然地觉得,贵为世子爷的他,应当尊重自己,理所当然地觉得,贵为世子爷的他,应当理解她的贸然询问。
她对他的要求,可太高了。
她抿了抿嘴唇,所有解释的话卡在心口,因为解释也罢,不解释也罢,都一样。
看在秦浚的眼中,她就是张了张口,终究除了“世子爷”三个字,不愿再说其他的话。
他一直在等她愿意,可是,她真的会有愿意的那天吗?
秦浚额角“突突”地跳着。
他有很多想说的,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明白,冲动时口出怒言,最容易伤人,而他最不想伤害的是溪风。
即使她一句话,便让先前建立的城池堡垒訇然坍塌。
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冷静,没必要争吵,现在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溪风就在他身边,而飞檐,早就是一个过去的人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没人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可是不行,他还是妒忌。
妒忌这么一个消失不见的人,在溪风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送给她的佛珠不见了,她就来质问他,要是哪天飞檐回来了,是不是他就得靠边站了!
那他,算个什么呢?
秦浚双眼里,好像有什么熊熊燃烧着,倏而在沉默的摧折下,慢慢的熄灭,不是自然熄灭的,是被残忍地摁灭,那双俊美的眸子里,盛满一堆死灰。
他极为克制,放下手,背着手往一旁的书架走去,却没有再说一个字,送客的意思,很是明显。
从他的背后看,他双手紧紧捏着。
溪风下颌,刚刚被秦浚碰过的地方,却一点疼痛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转过身的。
溪风闭了闭眼,终究是,再没说一句话。
她对他的背影一福身,推开房门走出去,春寒料峭,风从她领口钻来,她打了个冷颤。
溪风想,就这样吧。
不多时,白羽跪在房中,冷汗涔涔,秦浚眯起眼睛,盯着他:“你现在倒会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了?”
别说世子爷脾气好,换任何一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不可能心平气和。
白羽脸色苍白:“小的知错。”
他当初拿走溪风的佛珠,只能说是鬼迷心窍,因为那时候,溪风又害世子爷生气,他思来想去,觉得两人这样,是永远走不出这个怪圈。
白羽不傻,曾有不短的的一段时间,他在溪风手上看到这串佛珠,再到溪风成为通房的那一夜,飞檐失踪,佛珠也被褪下,还有世子爷的知礼退让,这些个蛛丝马迹穿起来,赤霄没察觉到什么,他却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依白羽看,世子爷这般龙章凤姿,时间久了,溪风还是不为所动,定是旧情难忘,不破不立,两人一直这样,不是个头。
所以,当时在耳房中,他做了一件僭越的事——翻了溪风的东西。
果然,他一下就在妆奁里找到那串佛珠,并且拿走了。
这倒是又叫世子爷和溪风闹气别扭了。
秦浚胸口剧烈涌动了一下,斜睨白羽:“那串佛珠呢?”
白羽:“小的放着了,没有丢掉。”
秦浚接着说:“送回去。”
白羽惊诧:“世子爷!”
这一步已经走出来了,为何还要迈回去?就应该叫溪风姑娘知道,以后只需要好好呆在世子爷身边就行了,可世子爷居然要让他把佛珠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