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自己成为规矩。”
到时候,不管是谁,不管什么理由,都没有伤害溪风的机会。
秦浚攥住溪风的手,在她些微怔愣时,他稍一用力,不再让她犹豫,拉着她,阔步迈出侯府的门槛。
在雪花落了满头满脸之前,两人钻进马车之中。
秦浚揣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用干燥温暖的大掌,轻轻摩挲着,动作温柔,神情却越发的坚定。
溪风则垂着眼睛。
马车里有两个布包,放的是换洗衣服,她出神地想,难怪前两天,烟雨拿走她一件衣裳,原来是用在这里。
这一切早就准备好了,世子爷早就下了决心。
她仍然记得,当年他领了家法后,背后伤口极深,他绷着神情云淡风轻,却在睡梦里,溢出一个“痛”字。
那时候,她还把他当孩子看。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原来面前这个男子,已经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他成长了。
从未有过的感受,她心里住进一个火苗子,滚滚烫烫的,亦或者说,从很久以前,火苗就有迹象,只是那时候,她从没试图用手拢住它,替它遮挡风雨,而是任由它自生自灭。
而这个火苗,终于是挺过风风雨雨,强壮起来了。
待到了地方,秦浚先下车,再掀开帘子,护着溪风下来。
雪已经停了,重新在地上覆上一层莹白,纯洁无垢,溪风环视一下四周,发现新宅子的位置,就在东门街上,这里距离皇宫并不远,许多朝臣都住在这附近,如果秦浚住在这里了,去宫里会方便许多。
她本以为他会准备一个像北街那样的宅子,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正大光明,丝毫不惧他人的指点。
秦浚似乎看透她的想法,忽的一笑:“你是我枕边人,有何需要躲藏的?”
“若是真的躲躲藏藏,反而叫人诟病。”
还有一句话,秦浚在嘴边辗转了许久,终是吞了下去,那原话,就是他尚未婚配,也绝不会拿溪风当外室养。
但他不想给溪风这种压力,她总是会思绎过深。
等时机成熟,等溪风愿意,这个宅子,就会多出一个夫人,名正言顺。
他已做好准备,这辈子身边人的位置,只留给溪风,也只有她。
东门街的宅子,两扇木门从中间打开,门内甬道的雪被扫往两边,这宅子里,目前只有一个老仆,他只叫秦浚:“大人。”
秦浚颔首:“外头冷,都进屋休息吧。”
院子二进二出,比北街那个宅子小了点,不过本来人口就简单,何况这地段寸土寸金。
溪风知道,秦浚有自己的钱库,全是前几年游历时,不知道做什么攒的钱银,已经许久不曾用过侯府本来的钱,她猜这次,秦浚也定没花侯府一分钱,要购置这样的宅子,自是不易。
如今他食朝廷俸禄,听得那老仆叫他“大人”,真有点寻常夫妻的感觉。
尤其是,在她一声“奴婢”刚出口时,秦浚用食指点了点她的下颌,道:“换一个。”
溪风眼睫微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秦浚则说:“日后,你不用自称‘奴婢’,便称‘我’。”
他暗含期许的模样,比她还要期待,她能早点摆脱这两个字的桎梏,溪风的心一下就软了许多,她嘴唇翕动着,最后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字节:“我。”
不是奴婢,是我。
这里没有世子爷,只有状元郎、翰林院编修秦浚。
秦浚倏地一笑,灿若天边的星辰。
这一刻,溪风也禁不住,跟着弯起眼睛。
她想,若是白日他去宫里当值,她则在家做点绣样,亦或者看看能不能从茶方里生钱,补贴家用,夜晚,他下值,她做好羹汤等他回家,两人坐着吃饭,聊聊一天的事。
没有什么繁琐的规矩,没有身份的枷锁,这就是家。
溪风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接连吸气呼气好几次,才慢慢淡掉。
不该如此,她默默告诉自己,奢求越多,希望越高,失望则会越重,生活里,压垮一个人的,往往是求而不得。
这么多年,她之所以能守本心,却也仅仅是因为,她想好好活着。
她轻轻抚摸着寝被上,鸳鸯戏水的纹样,心思却一点点收回来。
这一日夜晚,他们又是同床共枕,不过,秦浚没有越过那条线,她也没有。
第二天,秦浚休沐,一大早就回了侯府,下午酉时之前,烟雨和夏月,两人就从琳琅轩来到东门街的宅子,还带来不少行李,再加上白羽,半个琳琅轩的人都在这了。
至于两个小丫鬟云蝶、秋月和赤霄,则留在琳琅轩打点。
烟雨说:“竟没想到,世子爷说搬出来,就搬出来,要不是白羽跟我说,我怎么都不信。”
溪风想了想,问:“侯府怎么样,世子爷是否,是叫侯夫人迁怒了?”
烟雨“咳咳”两声,忍了忍,还是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毕竟以后这些事,就和咱们无关了,但是……”
她突然哈哈笑起来,等笑出眼泪,才说:“你是不知道,世子爷太聪明了,只拿这宅子近宫门,就足够把侯夫人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天刚亮,秦浚回了侯府时,整个侯府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因侯夫人是整夜不眠,又是哭闹秦浚不孝,又是说身体不舒服。
至于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好说,心里不舒服才是能肯定的。
总而言之,秦浚听完白羽说的这些,面色不改,径直去雅元院请安。
而王芳菲正在给王氏喂汤药,她舀起汤水,吹一口,再喂到王氏的嘴里,自己眼眶也湿润着,仿若为王氏的身体着急。
实则她是为自己着急——她才来没多久,都没和表哥相处上,表哥就又要搬出去了!
最重要的是,竟然是为了自己的通房,搬出了侯府!
这如何叫王芳菲不妒忌难过?
听到门外黄鹂对秦浚行礼的声音,王氏本是阖着眼睛,一下就睁开,且等秦浚走进门来,就拿起王芳菲手上的药汤,丢到地上。
秦浚止步。
王氏哭着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了?我只不过叫那丫鬟站一站,你就带着她出去外面住?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么!”
王氏这辈子还没被妾室压过一头,秦宏放自是尊重她的,她听说别人家宠妾灭妻,都觉得好笑不可思议,哪成想,报应在这里等着她呢!她儿子竟然为了一个通房,就要搬出去住!
面对王氏的苛责,秦浚只是一揖,道:“想来是母亲误会了。”
王氏:“误会,我误会什么?”
秦浚慢慢地说:“东门街大多数是朝臣的宅邸,那里离宫近,有时候圣上紧急召见,我必须得最快到达。”
王氏嗤笑:“你就做着从六品的小官,有必要这般尽心尽力?”
整个京城,恐怕除了王氏,没人觉得秦浚是“小官”。
因为这个“小官”,却是斜斜插入废除死契的新势力,如今他手上在处置的事,只怕说出来,王氏三魂七魄都能吓飞。
秦浚笑了,倒也不恼:“母亲是觉着,父亲在疆场立功,侯府就能偏安一隅么?”
“你错了,侯府不仅要更忠心耿耿,还要随时待命,一个落不好,杀头的祸事,可能就会到侯府身上。”
他不需要和母亲辨明时局,只需一字一句地,道出结果,就足够让这个装病的妇人怔了怔。
她到底还是担心父亲的。
秦浚道:“母亲刚刚说的那些话,可不能再出现第二次,若传到圣人耳里,恐怕也于父亲不利。”
毕竟有父亲这个元帅在边疆,如果王氏说秦浚是“小官”,那不就是觉得秦浚也应该立时做个大官?这可是枉顾圣人一片照顾之心,竟敢蔑视朝廷的安排,其心可诛。
末了,在王氏的哑口无言里,秦浚又道:“母亲已是侯府夫人,望母亲慎言,另外,若是事务不繁忙,孩儿会回来住两日。”
这也算是安抚王氏。
王氏闭上眼睛,心里想,现在论手段,她是怎么也比不过儿子。
王芳菲见母子的谈话之中,秦浚一直占着上风,反而是王氏,那话强词夺理,破绽百出,高下立判。
连她一个外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如果说两三年前,王氏还能把控表哥,但如今,王氏已经左右不了表哥的主意。
她没信心能够留在侯府,可,她还是不甘心,她已经快十七岁了,再不搏一搏,就真的得回家嫁人。
正当王芳菲心事重重时,忽听秦浚道:“芳表妹。”
她没反应过来,直到秦浚又叫了声,她才乍然回神,一脸的难以置信:“世子表哥是叫我么?”
秦浚对她点点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好像是这么久以来,秦浚第一次和她主动搭话,也是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王芳菲简直难以置信,又看看王氏,发现王氏也是点头,才连忙提裙子,跟秦浚走出房中。
两人走到廊下,秦浚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王芳菲:“这几日,母亲身体微恙,我不在府中,辛苦你了。”
王芳菲有点结巴了:“不、不辛苦。”
这样高大俊美的男子,穿着藏青色宝相花纹直裰,背着双手,温和有礼地与你说话,当他看着你时,那双狭长的眼眸里,好像都只有你一个人,声音低低沉沉,如春雨,细细密密地砸在人的心口,催生出无限的绮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