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叹道:“娘偏心二哥,不喜欢大哥,我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史夫人只道:“这也难怪我。”
贾敏看向史夫人,认真问道:“娘,祖母也走了这些年了,您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大哥不成器我知道,可他那些年也不是不想亲近您,说到底……”
史夫人打断贾敏:“敏儿,从小你就聪明,一直在我和你祖母还有赦儿之间明里暗里的劝合,想让我们消了心结。可你自己没经过,不知道我心里的苦。”
“外人看我是超品国公夫人,又是一家主母,儿女双全,不知何等自在。可我当年也是从人家媳妇熬过来的。”
头一次对着女儿说起往事,史夫人眼中含着水光,声音却平静:“当年我才及笄,就和你父亲完了婚。不到半年,我就有了你大哥。”
“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头一次怀上孩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日夜盼着他出生,想着他的模样,和你父亲说着往后要怎么教他。可我拼着性命生下赦儿还没有三日,你祖母就说要把你大哥抱到她那儿去养。这叫我如何舍得!”
贾敏揽过史夫人的肩头。史夫人靠在女儿身上默默垂泪:“可我舍不得也没法子。孝道规矩一重重压在我身上,你父亲一向听你祖母的话,从来不敢违逆。再说婆婆把孙子抱到跟前儿养是常事,连你外祖母都说不出不是来,我能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才出生的孩子被抱走。”
“后来,你大哥的名字不是我起的——这也是常事。他吃什么我管不着,穿什么我管不着,上学学得怎么样,我要问,他不亲近我,也不愿意告诉我。他有不好,我碍着你祖母不敢说,你祖母倒说我不管。最后,就连他的婚事也不是我做主。我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孩子被养歪了,被养得一点儿也不亲我,只亲他祖母,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史夫人恨道:“人都常说‘生恩不如养恩大’,那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和别人养大的孩子也不同!再说你祖母在时我日日孝敬,你祖母走了这些年,一应东西我也没亏过你大哥,最多拿我私房银子贴补贴补你二哥。你祖母走时把大半私房都给了你大哥,你二哥就得了一点子。真要说,也是你祖母先不公!”
“就是你觉得我不关心瑚儿,可你大嫂子三四年前身子就不好了,我真苛待瑚儿,他一个小孩子怎么顺顺当当长这么大的?你娘我又不是圣人神仙,人都偏心,我也偏心就不行?”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贾敏也不敢再劝。史夫人又道:“敏儿,当初我就是怕你再受我受过的苦,挑了多少人家才挑中女婿。”
“林家几代单传,家里人口简单,没那么些事儿,你也不用费尽心思应付完这家亲戚应付那家。给你说亲事的时候,你婆婆身子就不大好,后来果没两个月就去了。说句不积阴德的话,你上头没婆婆压着,自己当家做主,日子顺当不顺当?”
贾敏含泪唤道:“娘——”
这回便是史夫人把贾敏搂在怀里,摩挲着她,叹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是怕往后家里不和睦,伤了母子兄弟感情。但我心里都有数。你就好好养好身子,看什么时候怀上一胎,和女婿好好教养大,往后你们也终身有靠了。”
贾敏哭道:“成婚这些年,我也将要三十了,为了养身,什么补药我没吃?为着早日有个孩子,就是庶子庶女也好,我从不拦着如海亲近妾室丫头,我吃什么她们就吃什么,可就是没消息!”
史夫人轻轻拍着她,道:“我看女婿倒不甚急。”
贾敏道:“他还日常劝我,说子嗣是命中注定,林家几代单传都是嫡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有了,让我不用心急。我要让他往别人那里去,他还不去。倒让我心里好受些。”
史夫人道:“女婿这话倒不糊涂。像我,连着生了你们兄妹三个,隔着只差两三岁,往后倒没了消息,你父亲那些姨娘也没动静了。再有咱们老亲薛家大爷,和王家二姑奶奶是和你们同年成婚的,现在夫妻俩也没动静。你就好好保养身子,早晚会有的。”
贾敏拭泪点头,才要说话,门外有人报:“瑚哥儿醒了。”
贾敏忙起身,笑道:“才说要去看瑚儿,和娘说了这些,倒忘了。”一面说,她一面又去搀史夫人。
史夫人道:“我看你倒疼这孩子,还为了他说我。”
贾敏抿嘴笑道:“不是我为了侄子说娘,实是我和女婿都觉得瑚儿这孩子可人疼。”
史夫人问:“怎么说?”
贾敏便道:“一则瑚儿读书上有天分,又上进。如海一开始取中瑚儿,就是因他天分高。本他还担心瑚儿天分过高以致成了仲永一流,哪知他日日苦读毫不懈怠,不管功课多少也不叫苦,这就先让人喜欢了。”
史夫人道:“这倒是,瑚儿这孩子就是在家时也常被先生夸的。”
贾敏一笑,接着对娘夸外甥:“这就罢了,也不值当我这么疼他。可他还不是一味的死学,接人待物,孝顺长辈,体贴下人,样样都做得好,还是真心实意。看他样样周全,再想到他年纪还这样小,也由不得我不疼他。”
史夫人半真半假道:“看来是我和瑚儿没缘分了。”
贾敏忙道:“娘,您怎么又说这话。”
史夫人朝她笑:“我是一点儿没体会到这孩子哪里贴心,偏你这么喜欢他。看来人和人还是有缘法。”
贾敏低声道:“其实看如海这么喜欢瑚儿,我有时候心里会想,若是我们自己也有孩子,他得多喜欢。有时候却又想,幸好有瑚儿,暂解了我们膝下无子的伤怀……”
史夫人叹了一声,不再多说。
圣上今次派来两位御医,一位姓王,一位姓李,给贾瑚施针的便是王御医。王御医年已将近六十,胡子花白,施针的手却又稳又准。
最后一枚针扎进贾瑚的穴位,王御医徒弟忙拿帕子给他擦汗。
王御医嫌他擦得不舒坦,一把就把帕子夺过来自己擦了一回,再把帕子丢回徒弟手上,方和贾赦道:“赦大爷,瑚哥儿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醒了,我再给瑚哥儿开几副药先吃着。养好之前,万万不能再叫瑚哥儿伤心惊惧。”
贾赦又问:“这病可厉不厉害?”
王御医道:“瑚哥儿从小习武,身体强健,只要好好将养,不妨事的。”
只是荣国公眼见就要走,瑚哥儿乃是长房长孙,能不能好好将养还是两说,王御医心道。
贾赦也想到了此处,犹豫着要再问两句,这时人报太太和四姑奶奶来了,王御医便忙着要避开告辞,贾赦也没空问,只得罢了。
看史夫人贾敏进了门,贾赦赶忙行礼,又请史夫人上座,和贾敏道:“四妹妹安好。”
贾敏问道:“大哥,瑚儿怎么样?”
贾赦便依王御医的话说了一回,着重说了御医嘱咐要让贾瑚好好将养。贾敏听了要说话,瞥见史夫人面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史夫人分明听出贾赦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按他想的说,只说:“那就让瑚儿先别挪动,暂在这里养着罢。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看看你们父亲。敏儿,你和你大哥说说话。”
说完,史夫人抬脚就走。
贾赦气得跺脚。
贾敏略抬高了声儿道:“大哥!”
贾赦运气,再运气,还是没忍住,和贾敏抱怨道:“妹妹你看母亲!瑚儿不是她亲孙子?小小孩子又累又病成了这样,真要他强撑着哭丧跪灵?再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贾敏只得劝道:“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就照你说的,难道让母亲和你直说瑚儿不用跪灵摔盆?瑚儿是长子嫡孙,母亲也不能开这个口。”
“那怎么办?”贾赦开始吹胡子,“真让瑚儿拖着病体去守灵?”
贾敏深感母亲哥哥两人之间的隔阂之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但她还是坐在临窗炕上,和贾赦一一掰开了讲:“大哥,瑚儿再怎么样也是娘的亲孙子,娘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把瑚儿逼到这份儿上?”
贾赦一撩衣裳也坐在炕上,喝口茶平下气,道:“太太对你,对二弟,那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娘亲,可对我就不一样了,也就比捡来差不多!”
贾敏摇头:“大哥,你细想想,若是瑚儿来日有了孩子,你站在太太才刚的位置,瑚儿站在你的位置,瑚儿言语间都是疑心你不疼惜孙子,你生气不生气?伤心不伤心?”
贾赦语塞,呆了一会儿方道:“那也怪不得我!太太偏心又不是一日两日!”
贾敏听了这话,便笑道:“那在娘那边儿,也是你疑心她不止一两日呀,虽是你和娘都有心结,但咱们是小辈,你便先体谅娘一回。”
贾赦想一想,忽然起身,重重一叹:“左右再怎么着,娘也是更偏心二弟。都这些年了,我还不知道?我知道妹妹是好意,但妹妹你不必再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