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得多谢定安伯,若不是定安伯在,只怕我难逃父皇盛怒。”
离太极殿越来越远,行在宫门前的广场上,四皇子目视前方,用极低的声音说出这么一句。
他与王妃道别时已做好挨斥挨骂甚至挨罚的准备了,只要不牵连母妃妻儿,就算父皇大怒从此不许他在户部行走,甚至罚俸至于幽禁他也能接受。
但因是和定安伯一起到的太极殿,他只是受了一两刻钟冷落和几句骂,却得了京营太医院顺天府协助。如此一来,就算把太子得罪狠了也能接受。
经过今日,他信定安伯要支持他之心有七分真了。
王子腾走在四皇子身侧,目不斜视道:“不过赶巧而已,殿下不必当一回事。”
四皇子道:“只怕太子起疑。”
王子腾道:“也只是疑心,只要圣上认定臣忠心,臣便不惧。”
何况太子再疑心也没有任何证据。
四皇子又说一句:“顺天府……”
顺天府尹是太子的人,今日他已把太子得罪透了,依太子行事,顺天府不暗里阴他扯他后腿就是好的,别提还要帮他。
王子腾道:“殿下放心,圣上命臣听殿下调派,京营八万人马皆会全力辅助殿下。”
四皇子心内一笑,用平常的声音严肃道:“父皇把此等重任交与我,我深感父皇信任,但我才入朝二载,于政事上只能算略有经验。时疫之事又非同小可,耽误不得。还请定安伯这就随我到户部,共商对策。”
王子腾道:“这是臣应尽之分。殿下待时疫之事如此郑重,是京畿百姓之福。”
行到宫门,四皇子迈出宫门之前,往后宫看了一眼。
“殿下不去见文妃娘娘一面?”王子腾问。
“不去了。”四皇子翻身上马,“宫中防备森严,母妃在宫中比见我安全,等时疫之事毕,我再去给母妃问安。”
王子腾也自从人手中接过马鞭上马,道:“殿下真是仁孝之人。”
两人随从也纷纷上马坐定,四皇子扯动缰绳,二三十人快马往户部行去。
“你可是太子!连定安伯和老四都知道了京中时疫蔓延,你能不知!你就在宫中,离朕最近,倒来得最晚!你当着太子享尽荣华尊贵,却对大周基业疏忽至此!”
“朕怎么能放心将天下交给你!我看你是早晚要气死朕才甘心!”
“朕是信重皇后和你,才将直隶重地交给皇后兄长,让他做直隶巡抚!可他倒好!好个忠心的皇后兄长!保定一个月前就有人得了时疫,他等到这时候瞒不住了才报给朕!朕看他这直隶巡抚是不想当了!”
“请父皇息怒……直隶巡抚也是不想让父皇为这等事烦忧,想等时疫过去再……”
“你不必替他开脱!若非石布政使女儿女婿病亡,拼着把保龄侯家孩子的丧信送到京里,京中也有了时疫,我看霍承他能瞒朕到他死!”
直到日头西斜,太子才缓步从太极殿中出来。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腰背挺直,步伐分毫不乱,但若从后看他,便能看见他后背衣裳已全然被汗水浸湿。
虽然早已料到父皇会是什么态度,他这些年也已习惯父皇的反复无常和对他的无端暴怒,但每次面对父皇盛怒,他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父皇是天子,天子之怒,不说伏尸百万,只说非要废了他这太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现在还能在这太子位上,无非是因他乃皇祖父立下的皇太孙,中宫皇后所出嫡长子,朝中支持正统的人比老二老三身边的人加起来还多,父皇就铁了心要废他,没有三年五载的筹谋也不会顺当。
天子暮年,太子被废,致使国朝动荡,天下不安,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父皇虽然已经老迈昏聩了,应也不想看到这等结果。
太子慢慢下了台阶,初夏的晚风吹在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上,让他浑身一颤。
天边夕阳红得似血,把太极殿顶上琉璃也染上赤色。
“殿下……”太子身边太监小心请示太子要往何处去。
“去见母后。”太子上舆,袍服上的金线进了阴影里,光华黯淡不见。
凤藻宫,皇后所居中宫,乃是后宫中最为恢弘庄严的宫殿。宫院深深,往来服侍的女官宫女太监甚众,却半点嘈杂声不闻,只能听见树叶摇动声和鸟鸣声。
已经入了夏,虽还未到用冰的时候,但宫中上到太子妃贵妃,下到扫洒的小宫女早都换上轻薄的夏衣。
但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国朝皇后霍氏,还穿着春日的锦衣锦袍。
她在金线绣龙凤的深红坐褥上坐得端庄,但若仔细看去,她呼吸又急又短,微浮的脂粉下似乎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双手在袖中轻轻颤抖。
这并不是一位健康女子应有的状态。
但她就这么端庄坐着,毫不放松脊背,从听得太子在太极殿外等候坐到屋内昏暗,宫女们轻手轻脚点起灯烛。
“太子殿下到——”
“娘娘,殿下求见。”
“进来罢。”皇后心下一松。
太子转入内殿,正要行礼,皇后已说:“免礼,赐座。”
母子二人相对坐在榻上。
殿内的宫女们都自觉退出,几人合力关上殿门。
“母后!舅舅怎么能做出这等糊涂之事!”太子有许多话想和皇后商议,但最先出口的却是这句抱怨。
“二哥他怎么了?”消息是今日才到京中,皇后还对保定之事一无所知。
太子把今日在太极殿前并殿内之事与皇后说过一遍,忍着怒意问道:“舅舅明知保定出现时疫,也明知保龄侯府长子夫妻染上时疫,明知保龄侯长子媳妇是石布政使亲女,却硬是把时疫的事瞒了一个月!还拦着石布政使不许送保龄侯府的人回京诊治,活生生把保龄侯府的人拖死了!母后,舅舅难道也糊涂了?”
“那是你舅舅!他也是为了你!”担忧半日先得了这些话,皇后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浮起,手扶着炕桌,剧烈咳嗽起来。
“母后!”太子忙起身,给皇后抚背递茶,看皇后缓过来些,他站直身子,忍不住叹了一声。
皇后放下茶杯,身体抖得更厉害,却仍坐得笔直,看着太子道:“你大舅前两年走了,咱们最可信的人就剩下你二舅和太子妃家里,余下那些人都是因什么聚在咱们身边,难道你不知?不是怕圣上迁怒你我,他何至于如此行事?”
太子跌足叹道:“母后!时疫是何等大事,纵瞒得过一时,怎能永远瞒住!没有京中的旨意,就算他是直隶巡抚,也无权让直隶各地不许出入,时疫早晚会传到京中!二舅从前可不是这等思虑不周全的人!保龄侯虽不算什么,也是大理寺卿,功臣之后,世袭的侯爵,还和定安伯家联络有亲!那病死的是他嫡长子,二舅是为我和母后好,怎不虑到这个?”
“得罪保龄侯家,哪怕是得罪定安伯家,也比让圣上有理由能直接废了你我的好。”
皇后声音哀哀,“圣上越发忌惮你了,我老了,你舅舅也老了,我们都怕半点儿有行差踏错便无可挽回,行事难免犹豫不决。上天降下时疫,还是在太子之舅,皇后兄长任地蔓延,世上会怎么说?无非是皇后太子无德的话。既是无德之人,怎么还能做一国皇后,当未来天子?”
“现下时疫在京中出现,就算圣上要拿此事发作,也得等时疫平息之后。”皇后竟然笑了,“我已时日无多,若圣上真要借此做什么,皇后病重将死,便是圣上也得顾着天下议论。”
“母后……”太子神色略缓了些,叹道,“我总会让你有在这宫里独一无二的尊贵。”
皇后一凛,唤出太子之名:“盛乾,你……”
“事情未必就到了不能转圜的地步……”皇后表情转为凝重。
太子坐回榻上,抿口茶平定心情,和皇后从头分说:“自去岁冬日始,母后身上就越发不好,咱们看着是瞒住了,其实也难保无人知道。我和母后互相依靠,若母后离世,我这太子之位就少了最可靠的支撑。所以母后不能有任何意外。”
皇后叹息:“我有心想多活几年,熬过……但天意如此,不给我这个机会。”
“所以母后,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太子接着说,“就算时疫蔓延到京里,依母妃所说,咱们还能拖过一时,父皇命二舅戴罪立功,但二舅身上的失职之罪能否免去还是两说。还有老二老三等着落井下石……大舅前两年离世,户部尚书换人,我举荐老四入朝,父皇让老四在户部行走,这两年我屡次对他示好,都被他糊弄过去。今日更是……”
太子攥紧双拳,含怒道:“我真不知老四什么时候如此出息了!我本有九成把握能借此事让他倒向我,就算他真犯傻自己去找父皇说这事,也免不了被父皇斥责,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他聪明,倒向我,替我担了这事,我往后自然亏待不了他!谁知他还真敢亲身去找父皇!这也就算了,怎么定安伯偏是和他一同入的宫,一同见的父皇!”
皇后大吃一惊,忙问:“你是说,定安伯和老四……这话可作准?”
深吸几口气,太子摇头:“我只是疑心,怎么就赶得那么巧。”
皇后道:“这二年,你和老二老三谁没拉拢定安伯?你是太子,老二再怎么也是亲王,老三有工部,还是郡王,老四有什么?文妃是个闷葫芦,老四连爵位都无,便是母族妻族加起来还不及你二舅一个,定安伯便真要投靠谁,也不会是老四。退一万步,但凡他有要投靠谁的意思,也不会得圣上如此信重了。”
太子咬牙:“若只是凑巧,老四这运气真是……”
皇后叹道:“如今圣上最信重之人除了曹太监便是定安伯,圣上见老四是和定安伯同时入宫,自然会觉得老四忠心不亚于定安伯。”
太子冷笑:“孤的好四弟是出息了,那曹阉狗也有本事,不把孤放在眼里。母后,咱们再这样下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前几年母后教我隐忍,教我退让,我退让了这么多年,最后只得着请安折子看。父皇信我没到半年,又开始疑我。不能再退了!再退,等人心尽失,父皇真要废了我,朝中无人替我说话,那才是我和母后的末路!”太子霍然站起。
皇后内心挣扎半晌,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只有三分。”太子闭眼。
“这……”皇后身形一歪,扶着炕桌的双手颤抖不已。
“就算只有三分把握,也比等死强。”太子把皇后扶起,“母后,父皇不信我,也不信别人,他只信他的好奴才。可就是他的好奴才,给我送来了好帮手。若真能把他收入麾下,胜负就在五五之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