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修昀曾期待过看见王熙凤穿红。
那还是两年前的冬日,他到王家的第一年,王子腾还在承德任直隶总督。
敌军犯境,王佑重伤,温瑛携王熙鸾王仁赶往边关,把怀着身孕的杜云华和直隶总督府都托付给了他与王熙凤。
那年的除夕,是他和王熙凤共同守岁。
王熙凤那日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他还样样都记得。
藕粉贡缎棉衣,杏色银鼠皮裙,用凤仙粉宫绦串着白玉环佩系在腰间,腕上是黄玉镯子,梳单螺髻,发髻上除了平素守孝戴的素银珠钗外,还多了一支点翠衔珠凤钗,端正簪在发髻上。
那凤嘴衔着的珠串长长垂到王熙凤额间,和下面坠着的粉红宝石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宝光流转,直转到温修昀心里。
温修昀那时心想,连这些浅淡藕粉都衬得凤妹妹这般娇艳,若等凤妹妹出了孝,穿上红色,又该是何等的明媚?
他记得凤妹妹出孝的日子是今岁七月初二。
“还未恭贺凤妹妹出孝。”温修昀走上前去,对王熙凤端正一揖。
“多谢昀表哥。”王熙凤低头福身,“许久不见昀表哥了,不知昀表哥近日如何?”
“多谢凤妹妹挂怀,我一切都好。”温修昀直起身,终究没忍住把目光放在王熙凤身上。
这一放,他就移不开眼神了。
海棠红裙下露出大红绣鞋顶端珍珠,绯红褙子长及至膝盖,上面金线绣着百蝶穿花,再往上,便能看到褙子里露出的蛋壳色锦袄领子,还有一段如玉的细白颈项。
她生得高挑,年还未满十四,看着就已比旁边的丫鬟还高几分了。
唇上嫣红,未语先笑,鼻若凝脂,眼角上翘,眉尾斜飞入鬓,可这双本该凌厉睥睨的眼睛里,却有着能被温修昀看出来的犹豫和愧疚。
凤妹妹在犹豫什么呢?
对他,凤妹妹有什么好愧疚的?
温修昀轻轻笑了。
“凤妹妹这是来帮姑母的忙的?”他神态自若,含笑相问。
温修昀身上的泰然没有让王熙凤放轻松,反而让她手指收紧,攥住锦帕。
“圣上昨儿下了旨,伯父得封太傅,鸾丫头成了县主了。”王熙凤手指松开,甩甩帕子,倚在栏杆上往院中看,笑道,“本来若只有伯父的事,家里不用这么忙。但鸾妹妹成了县主事儿就多了。”
她一样样和温修昀算:“县主爵比公爵,位视一品,算起来比瑚大哥的靖安伯也差不多了,这是圣上隆恩,大喜的事,家里虽不会大肆张扬,但总也要请亲友们同贺一次。还有圣旨上说,等鸾妹妹出阁之前,宫中会赐下县主府。昀表哥应知道,两家议定早办鸾妹妹和瑚大哥的婚事,算算鸾妹妹在家虽只有一年的功夫了,但规矩不能错。伯娘要趁着立冬前给鸾妹妹圈出几处院子,为靖宁县主在家时的住所,这也是一桩大事。还有三哥的事,各家往来送礼的事。玥儿似是无事了,大嫂子能腾出手来,但二嫂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鸾妹妹自己把圈院子挑人手的事儿揽了,别的还有许多事,伯娘大嫂子忙不过来,我自然要帮把手的。”
说过这通话,王熙凤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说得越多,她心里就能越自在。
温修昀上前两步,隔着王熙凤三四步远,也倚在栏上,笑道:“家中有这么多事,可惜我帮不上什么。”
“昀表哥别这么说。”王熙凤道,“明岁就是秋闱,昀表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别的都别放在心上。”
“是,我会的,凤妹妹放心。”温修昀双手离开栏杆,面向王熙凤笑道。
王熙凤却没看温修昀,只盯着院中开得正盛的菊花,轻轻道:“偶尔我会觉得,昀表哥和瑚大哥一样,什么都知道。”
“能与瑚大哥相比,是凤妹妹高看我了。”温修昀道。
他的声音不似才刚带着笑意,听得王熙凤本就不安的心愈发无措。
她终于转身看向温修昀。
但温修昀是笑着的。他嘴唇翘起,双眼里满溢着温柔。
“凤妹妹不必在意。”温修昀就这么笑着,对王熙凤说,“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
王熙凤喃喃:“昀表哥,我……”
若真只有这样,我也不会对你含愧了。
前几个月,我……
“是我和妹妹本就没缘分。”温修昀略靠近王熙凤半步,用极低的声音笑着说,“妹妹如今是侯爷侄女,县主之姐,昀不过一介白身,如何堪配妹妹?”
“妹妹与琏兄弟青梅竹马,是天作之合。”纵然做了一夜的准备,说到这里,温修昀还是觉得心中发空。
他不得不停顿一瞬,整理心绪。
正待他再开口时,却看见王熙凤也上前了半步。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到了三尺之内。
温修昀喉咙发紧。幸而秋日里穿得多,他能把手藏在袖中攥成拳,掩饰他的异样。
“昀表哥别这么说。”王熙凤语速飞快,“以你的人品才貌,待你春闱秋闱榜上有名,别说公候之家的女孩儿,便是公主郡主你都尚得,配谁配不上?是我……祝昀表哥前程似锦。”
说罢,王熙凤对温修昀一礼,匆匆迈入屋内。
她身后跟着的许多丫头婆子路过温修昀身边时,也纷纷行礼。
温修昀在原地站了小半刻钟,然后,慢慢找回一贯淡然从容的神情,沿着游廊往院外行去。
原来凤妹妹是这么看他的?
温修昀忽然就觉得不遗憾了。
自今年年初开始,每次见凤妹妹,她就没停下过对他的探究。
她的眼中有挣扎、犹豫、比较,还掺杂着含愧不安,但就是没有看琏兄弟时的那种亲密和自然而然的信任依赖。
他曾怀疑过是自己不够好。
不然为什么两三个月过去,凤妹妹看他的眼神毫无变化?
他就没有什么地方,值得凤妹妹欣赏吗?
现在他知道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其实是因为他来晚了。
三四岁起就认识,十年的情分,不是他轻易就能比得过的。
他本以为他有机会。凤妹妹突然如此关注他,定是姑母的意思。那便只要凤妹妹愿意,他……
他都算好了,凤妹妹七月初二出孝,要做决定应也就是在这前后。最晚应也晚不过他明岁南下乡试。
谁知才入夏就有了时疫的事。
凭功得封爵位,在贾氏族中除名,和琏兄弟从此成两家人,现在想来,应在把防治时疫之法送到定安府上之前,瑚大哥就把这些事计划好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