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磬这时才觉得陆续意留给他的也不全是痛苦,还有幼时那段短暂却快乐的童年,尽管那些日子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演变成了憎恨。
陆磬总想,陆续意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让他再次体会悲哀到极致的痛苦。这不是很残忍吗?他想,咬牙切齿得想,陆续意是世上最可恨的人,比将他丢弃后投湖自尽的亲生父母还要可恨。
糖葫芦那么好吃,后来他每每闻到都要呕吐,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难以自控的眼泪落下来,他卑微得好像一只失去主人的金丝雀。
扭曲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逐渐发酵的,他隐藏得太好了,以至从未有人发现。
陆磬每每做梦,梦中的陆续意一次次死在他的眼前。死亡的播放是慢动作的,棺材的合上也是慢动作,他环顾四周,是白茫茫一片的布,谁的身上都有布,裹在头上裹在身上,不认识的人抱着他们哭,眼泪浸湿陆磬的衣服,这是陆续意从外地给他买来的高定货,价格可贵了,于是他推开了女人哭得面目全非的脸:“别哭啦,我衣服要脏了。”
林家教给他的礼仪是由身到心,他有着世家公子的讲究,也有他们的通病。陆磬保护自己的衣服就像保护自己的脸蛋,他不理解这群不认识的人伪装的痛苦,这与他是不一样的,他的痛苦不通过眼泪传播,他的眼泪在幼年的那场变故中已经流光了,他学会了陆续意教他的化解。
化解的方式很多,多到陆磬一时不知道该用哪个,他苦着脸从灵堂跑到门口,蹲坐在台阶上发呆。
发呆是最简单的方法,尽管是个笨方法,但他不想再听见屋子里男男女女的哭声,几乎要震破了他的耳朵,他想陆续意怎么还不回来呀?怎么还不来将他们接走,今天天气这么好,可以再去夜市转转,他还从没在冬天吃过糖葫芦哩!
陆听寒在天黑之前找到了陆磬,他趴在石凳上睡着了,陆听寒擦了擦红彤彤的鼻子,哑着嗓子叫他:“起来,大哥叫我们回家了。”
陆磬迷迷糊糊睁开眼,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他:“爸爸呢?”
陆听寒没有再说话,陆磬看见他眼睛鼻子都是通红的,问他:“你感冒了吗?”
陆听寒转身离去,陆磬听见他隐在喉咙眼的呜咽,于是回忆又被勾起来了,他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哭的,头脑和身体全是热的,热气腾腾得好像要离开人世。
他那时哭是因为失去了父母,陆听寒为什么要哭呢?陆磬挠着脑袋想,实在想不明白。
陆续意从没有死去,陆磬坚信这点,直到亲眼见到躺在棺材里睡得安稳的他,看着他的脸色死灰一样的白,冰冷的身躯泛起凉气,周遭此起彼伏的哭喊几乎要贯穿他的耳膜。
这时,陆磬的思维才被一拳击碎了,过往一切粉碎成了灰。
陆磬是最后一个接受陆续意的死的。
家里的那架钢琴从书房搬到了陆磬的房间里,他开始日夜弹奏,乱七八糟得弹,怎么扰民怎么弹,他有满腔的属于小孩的幼稚的冲动,从指尖倾诉出去了,即使在没有人听,却释放得很快乐。坐在钢琴前,静默也成了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