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划过,糅杂稀碎的夕阳,坠在鼻尖。
周窈心如石沉大海:完了完了。
“大师,大师你别哭啊。”周窈害怕极了,手忙脚乱,从全身的衣服上踅摸出一角干净的衣服撕扯下来,笨拙地往他鼻子上点拭,“对不起,都是我反应太慢……来得太迟……”
“我没事。”静凡虚虚推开她的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周窈心里咯噔一声。
大师都不自称贫僧了。
也是,对方那什么未遂,他受了极大委屈,如今洁癖如他,还被她的脏衣服盖着,还被她的脏手碰到了,伤上加伤。
大师该不会就此对世间失望,要自尽吧!
“不行,”周窈赶紧黏上去,“你所谓的静一静,指不定会越想越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他是人,不是佛,遇到这种事,就算看得再开也不能释怀吧。
周窈寸步不离:“大师!”
静凡大师揪紧衣襟,当即偏过身子瞪了她一眼,手抖得厉害,指节泛白。
他眼眶泛红,盈盈泪水擒着,阳光下水晶一样晃得她眼疼。他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多出一片周迢的巴掌印。
那么委屈。
又那么克制。
“好,好,依你。”周窈忙安慰他,一点一点用那块衣料吸他的清泪,柔声安慰,“别哭,我不跟你上车,我就在车外面,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嗯?”
她挥手示意周围的士兵统统撤开,自己端来个小板凳,朝他伸手:“来,我扶你上车。”
静凡大师双手合十,朝她行了个礼,握住她的手,任凭她把他虚虚扶着,若他有一个没站稳,她都能接住他。
待静凡大师入了马车,周窈顶着强烈的阳光,站到车窗旁:“我一直在这儿,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静凡大师没了数珠,只能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静静坐在车厢内。
这个车厢,小如他与奶爹四处奔逃时的待的那个小仓库。
奶爹为了保护他,委身于人,谁知那些人对他又打又骂,几次三番不满足,后来转向瘦弱无力的少年。
若不是莲池大师救了他们……
阿弥陀佛。
他闭上眼,想用佛海把那些早已沉在心底的画面冲刷干净,他们却踏着浪奔赴回来,越发汹涌澎湃。
心如幻炎,心如幻炎,心如幻炎。
佛法在世间。
经书念得又乱又慌。
外衣上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仿佛魔域的鬼火,把他的佛光遮蔽得一干二净。
“大师……”
身侧陡然传来一声软唤,静凡吓得一颤。
一双洗净的手从窗户递进一件洁白的长衫:“大师,没有长褂,好在我的中衣很干净,您先凑合穿吧。”
她把衣服轻轻抛进来,完了又递上一捧洗干净的菩提子:“大师,你的菩提子我都收齐了,我刚才……把它串好了,但手法粗陋,您将就着用吧……回头我一定请专人帮你弄好。”
十八颗珠子拥挤地串在一起,两根线粗陋地打着结,线头支出两根来,活像触须。
他默默接过。
周窈垫脚趴着马车窗户,不放过他一丝表情,生怕他难受。她歪头,又递进来一方干净帕子:“这帕子我洗干净了,大师擦擦汗。”
她硬把手帕塞进静凡的手里,放下车帘:“大师你放心,我发誓不看你换衣服。”
静凡凝视那方帕子,拇指在帕面上细细摩挲。
十指连心,血迹干涸的指尖一阵阵刺痛。
他拿起那件中衣,柔软顺滑,暖暖的,血腥味淡了许多,夹杂悠悠的甜香,有太阳的味道,像阳光下的向日葵。
“周窈。”他突然唤她。
周窈赶紧掀起车帘,朝他温柔地笑:“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问:“我今日……险些……你作何想法。”
她作何想法?
周窈果断郑重道:“周迢犯事,我不会包庇她,会按律惩罚。大师是受害者,我除了心疼大师,并未觉得大师与之前有无不同。大师还是大师,是我的恩师,是我心中禾单的第一高僧。大师是檐卜,香盖百花,不因被人恶意触碰过就变成泥淖了。大师心里有负担,我明白,我理解……我会陪着大师,大师要打要骂,恨我怨我,我都承受。”
静凡攥紧衣服,像坐在温暖和煦的春阳上,静静地谛听。
她一字一句说得诚恳,怎能不叫他心颤。
谈话间,还响起雕花楼中周迢凄惨的叫声:“我招我招……我要见皇姐……求求了……我都招……”
“陛下,”车外响起薛琴的声音,打破一车氤氲,“文王说黑市与她无关,玄鹤只是偶尔会带些质量上成的男子来讨好她,她也只是筛选一些献给您。”
“关朕什么事?”周窈放下车帘,声音陡转,冷漠中夹杂怒火,“审问玄鹤了吗。”
“玄鹤……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说她们每年都会把资质最好的人送去临渊。”
任谁都听出来了。
陛下苦苦查找的黑市源头,就开在她的脚下。
身为皇帝,应该会大发雷霆,觉得面子丢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