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颔首道:“可以,此为应有之义。”
静王道:“其二,琅環本是武林宗门,襄助朝廷乃是出于大义,行事时仍遵循江湖规则,故而除非自愿,儿臣不会让他们入朝或入宫任职,也无需直接与朝廷官吏打交道,父皇觉得可好?”
天宜帝略感不豫,他本有心延揽一些武林高手入靖羽卫,为己所用,不料静王已想到这一层,将话说在了前面。但他随即想到,若是着意笼络,令得对方心甘情愿,静王应是无从拦阻,也就点头应允。
静王又道:“其三,儿臣既然应了父皇,如有差遣,自当尽心竭力。然而既然父皇要我筹谋全局,那么诸般行事调遣,便需由我定夺,其中必有权宜之处、先后缓急之分;若是一时与父皇意旨有所冲撞,儿臣自会说明原委,望父皇届时谅解,勿要相强。”
天宜帝面色阴晴不定,他启用静王,本意只是解当下燃眉之急,想借琅環之力对付北辽的品武堂和夷金的金铁司,遏制外虏来势。但自从收到寒山真人的信,看了信中偈语,被其中所述的中兴有期触动了心事,说到底,又有哪个帝王甘愿仅仅守成,不想做流芳后世的中兴之主呢。回想早年功业,更觉正当盛年,犹有可为。存了这层心思后,对于如何使用静王,想法便与先前不同。加上今日殿中夷金来使的恶意冒犯,以及近期发生的纪庭辉之事,他沉吟了片刻,终是允了静王的要求。
皇帝又说道:“你须得明白,有了琅環的前车之鉴,朕实难安心,能答应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清除朝中积弊,更非一朝一夕可就,需得徐徐图之。”
静王见该说的都已说完,就伸出手,端起了龙案上的玉樽,轻声说道:“琅環的前车之鉴,又岂止令父皇不安,朝野上下,武林当中,莫不如是,儿臣此来,就是为了给父皇一个安心。”
杯中酒水的绿意,仿佛能透过玉质,映到人的心中。他说道:“听闻此药名为碧海澄心,真是好名字。”
天宜帝见他将酒杯移近唇边,手指稳定,并无颤抖犹豫,忽然问道:“朕如此待你,你可有怨?”
静王觉得话到此处,天宜帝这一问实在有些多余,笑了笑说道:“江山如画,若说这杯酒为了父皇一人,儿臣有怨;但既是为了禹周天子、万里河山,洛湮华此身并不足惜。既然生为禹周之人,受皇室奉养,自当有所承担,陛下无需挂怀。”
静王从御书房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天宜帝没有留他在宫中过夜,只是派了步辇将他送到宫门外自家的车驾前。谷雨和清明已经从望眼欲穿等到昏昏欲睡,听到动静立即清醒过来。他们事先得了嘱咐,此时慌忙去扶静王上车。夜色中,见到他脸色很差,但神情安定,也都镇定了一些,低声催着车夫快些回府。
马车离开重华宫一段距离后,谷雨从车座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砂罐,清明捧了一只碗,两人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出发前煎好的汤药,一声不响地捧到静王面前。
洛湮华接过来,记起了梦仙谷的谷主奚茗画说的话:缺了一味主药,只好用另一种药材代替,但盼能助你多撑几年,或许仍有机缘将缺少的药材找到,配出真正的解药。
这服药是在府里煎好的,药罐外面用棉花层层包裹,尽可能保留热气,也不知杨越是怎么做到的,此时尚且温热。他喝了下去,觉得奇苦中带着微弱的异香,其中有玉蟾,有雪参,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解毒圣药,虽仍不足以对付天宜帝今晚赐的酒,但喝下去体内就涌起温暖之意,久久留存。
他倚在车壁上,或许是因为药力发作,有些难受。当时天宜帝见他喝了酒,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还是能看出,眉宇间有种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连带语气态度也温和亲切了不少。临辞别前,皇帝说道:“此药并非无解,日后,朕自会为你做好安排,给你一个交代。”语气很是郑重。
静王听了,心里唯有淡淡的苦笑,他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说。他很了解这位父皇,天宜帝如果决心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绝不会心慈手软。如果没有这么承诺,自己心里或许还多少会相信,对方在考虑这一层,如此轻言许诺,反而令人心中发凉。
马车顿了一下,外面传来问话声,是遇到了巡夜的京中禁军。车夫递上王府的牌子,青篷车又继续前行。静王掀开车帘,向外面望了一眼,暗沉的夜色里,几列衣甲鲜明的军士从旁侧经过,此外,周围静谧无声,洛城已在安睡。
重华宫中的天子,在四十五岁寿辰这一天,从早忙到晚,也不知今夜是否能安心睡觉。洛湮华想,在他还小的时候,曾模糊地听到过一种说法,天家无父子,无兄弟,无亲情,因为靠近那张龙椅实在太近,终日被权利缠绕,既苦恼万分,又销魂蚀骨,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而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当时并不相信,而现在,似乎信了些,但其实仍旧不信。秦肃说他很傻,恐怕并没说错。
胸腹间有烧灼般的感觉,大概是诸多珍奇药材正与碧海澄心打得不可开交。他莫名地想起了那盆被安王打碎的绿牡丹澄碧,名字和碧海澄心有些相近,但它们是多么不同的存在。他也连带想起那天见到的宁王洛凭渊,自己的五弟。静王在车里慢慢坐直了身体,凝神开始思索。
天宜二十一年五月初六,静王洛湮华病愈归朝,帝甚悦,于紫宸殿颁旨:皇长子秉性仁孝,人品贵重,赐黄金千两,宫缎百匹,白壁三双,明珠五斛,怜其体弱,准暂不领政事,便宜上朝。
第十一章 归朝烟云
天宜帝赏赐静王,所下的乃是明旨,可说朝野震动。虽然在寿辰之日,一些有心人已隐隐看出了先兆,但谁也没想到皇帝的态度会有如此大转变。随着黄金珠玉流水般送进冷清多年的静王府,人们才真的意识到,皇帝往昔对静王刻意冷落漠视的局面,该是结束了。
五月初三时,天宜帝将静王召往御书房的消息不能算多秘密,很快就不胫而走,臣子们都猜测,或许是父子一番长谈,解开了心结;或者说,静王重新得了帝心的青睐。然而这种恩宠究竟分量如何,会对朝局带来多少影响,却值得玩味。天宜帝旨意中,只是赞赏了静王的品行,准其归朝,但只字未提他的才华能力,且又没有授予实职,由此看来,圣上应该是只准备让他闲散下去,并不打算起用。因此,洛湮华虽是嫡长子,但他的归朝对名分早定的太子而言,应无实质影响。
但这些揣测并不能让所有人放心,毕竟是件大事,谁又知道日后会如何。
太子和安王面上都看不出异样,据说太子的东宫当夜灯火通明,但这是常事,说明不了什么。安王似乎关起门来摔了几个杯子,但这于他也是家常便饭。因此,勉强可说波澜不惊。
此后几天,静王府源源不断收到贺礼。其中有东宫的,也有安王府的。太子送的是一对中规中矩的汝窑梅瓶,安王却无此气度,送来几个烧得十分精致的彩色釉面花盆,色彩艳丽,意在嘲讽他还不是只能在府中种花。静王看了,不由一笑,觉得洛君平虽然量窄浮躁,但行事之间也非全然无品,有时倒也不失妙趣,吩咐收起来日后种花用。
他对宫中的封赏并不意外,天宜帝要笼络他人时,向来做得很到位,只是双方僵持的时间太久,突然如此,多少令人不太习惯,臣子们大概也感觉措手不及。
登门拜访的朝臣亦是不少,大都品级较低,前来探口风虚实,官阶高些的,此时还在观望。静王自从进宫拜寿回来,就低烧了三天,才刚好转,听说有人登门,就说道:“说我身体不适,不见客。”
秦霜在旁边,立时应了:“我去告诉杨越。”他和秦肃待在府中,并不与外人朝相,出面待人接物乃是杨总管的事。他刚转过身,又说道:“若菡托我带了些点心给主上,想进府来见见,我看她很是担心。”
洛湮华知道白若菡几天前在自己生病时就悄悄来过,只是当时没有精力见她,而这个时候,盯着静王府的耳目又太多,他摇了摇头:“若菡太显眼了,出入时容易被人注意,让她在楼中好好待着,现在不宜相见。”跟着问道:“金陵那边可有联络,谢枫动身了吗?”
秦霜笑道:“谢少庄主早就蓄势待发,属下初四飞鸽传书,次日他就启程了,浩浩荡荡带着一堆人,到洛城来查账,打算大干一番。只是离得远了些,总得再走十天半月才能到。”
他说得兴起,静王听了也不免莞尔,说道:“不可想得太轻松,麻烦多得很。你给他传个信,让他别太赶,该怎么走就怎么走,莫要显得太过匆忙。这边尚有些事未定下,不必急在一两日。”
秦霜知道他的性情,话说得轻,心思却放得重,故此每句话听到耳中都需加些分量,敛容答应,忍不住说道:“主上还需好好将养几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