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心中思虑的却是另一件事:太子在朝臣中经营结交颇深,隐然有自成派系之意,军中将领,则大多拥戴云王。从天宜帝指派何人来协助自己,应能看出这位帝王目前的一些想法和态度,亦会影响到自己采取的行事方式。以他对天宜帝的了解,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选,不知道是否会如自己所想。
静王归朝后数日,府邸逐渐恢复了平静。前来拜访的人发现他闭门谢客,朝臣们也注意到五月初六之后,静王虽来上过一次早朝,但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站在太子下首,天宜帝好似也不怎么在意他的存在。这些初步证实了早先的推测——静王的处境虽然好转了,但应该也只是一个闲散亲王。
然而就在此时,天宜帝又颁了一道旨意:宁王洛凭渊文武双全,性情沉厚,可堪重任,着暂辖靖羽卫。又念宁王年轻初归,尚无府邸,赐居静王府。
这道圣旨前半部分十分明了,后半部分却颇有些扑朔迷离。洛凭渊年龄虽轻,人才出众,自归来后一直是天宜帝面前的红人,众人皆见他低调恬淡,但偶有表现,便十分惊艳,都想到皇帝不会将五皇子放在那里不用,定会有所委任,果然,授了靖羽卫,可是为什么要同时命他住进静王府去呢?
朝中年资久的旧臣就想起,五皇子幼时,由于生母位分较低,都是由琅環皇后抚养,直到十岁,因而那会与皇长子洛湮华相当亲近,感情比其他皇子之间要深笃亲厚得多。但是宁王回京后,对静王极为漠视,态度比之对待其他皇兄相去甚远。因为安王的关系,有不少人听说了他唯一一次前去静王府时,在洛湮华面前的冷言冷语,据说气得静王几乎发病,可见嫌隙匪浅,已然不念兄弟之情。如今皇帝一道旨意,让宁王从住得好好的鼎剑侯府搬去静王那里,怎么看怎么古怪,着实是天意难测。
静王接到的乃是口喻,简单地通知他宁王要住进来,心中一时唯有苦笑。他想过天宜帝有可能将靖羽卫这个难题丢给宁王,毕竟洛凭渊有寒山派的背景,又在朝中毫无根基,事事都须依仗皇帝的支持,用起来令人放心。他也想过洛凭渊有可能被指派来协助自己,但没料到天宜帝这么狠,没有了杨越,就直接把宁王送进府里,每天放在自己身边,明知他们之间心结极深,难以解开。这位父皇对于制衡之术,实在不是一般的迷恋。
看来静王府是很难如己所愿,回归宁静了。他叹了口气,只好让杨越收拾一处院落给宁王,说道:“离我住的澜沧居不可太近,也不能太远,出入不必走同一条路,能做到么?”
府中院落本就有限,杨越琢磨了一下,发现毫无选择余地,答道:“那就西院可好,幸好属下前些日子刚找人修葺过。”
静王觉得距离有点近,但想想府中情形,总不能把宁王打发到后园角落去住,就同意了,说道:“素简了些,做块匾额吧。”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含笑斋三字。
杨越见了,哭笑不得:“不知殿下为何取这个名字?”也不知宁王看了会怎么想。
静王道:“远山含笑,五皇弟离了翠屏山,或许有时仍会忆起师门情谊,权做应个景好了。”
他本不希望现在与洛凭渊接近,想离得远一些,不要使对方过早地卷入各种事端。若他是天宜帝,想要栽培年轻的宁王,不会贸然任命统辖什么靖羽卫,置身漩涡,只会让他进六部之一,像兵部或户部,做些实事,积累阅历,沉淀心性。由此可见,天宜帝虽对宁王不错,心里也只想将他当颗棋子,并不如何爱惜。在那个人眼中,究竟有谁不是棋子,不可舍弃呢?只是,纵然世事如棋,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若总是视他人为棋子,任凭如何用尽心机,落子之际终会棋差一招。
接到旨意头疼的,并不止是静王。如果说洛湮华还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洛凭渊则是真的不了解状况。天宜帝在寿辰隔日将他叫到御书房,交代了靖羽卫的事,宁王本以自己年资尚浅,无意担此重任为由推辞,但天宜帝对他说:“靖羽卫现有两名副统领,统领一职空置,朕只要你暂时担下,直到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并未将此职直接授予你。你若见到理想之人,亦可向朕举荐。”又叹道:“此事未有着落,朕确实寝食难安。”
洛凭渊见圣意难违,唯有答应,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宜帝的圣旨颁下,同时还赐住静王府。
得知静王归朝时,宁王坐在房中思索了一个时辰。想到了寿辰当日见到的洛湮华,还有那句答话: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天他神色自若,但洛凭渊能感觉到,静王进宫,绝不是为了在长乐宫坐着吃一顿寿宴。
他脑中有许多碎片:早年的记忆,回到洛城后的所见所闻,还有琅環。身在寒山派时,很少能听到洛城的消息,关于静王的更是少之又少,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位皇兄。江湖上的传闻要多得多,他曾模糊地疑惑着,琅環十二令究竟怎样了,又打算如何,永远销声匿迹吗,还是真的都不在了?洛凭渊只知道静王一个人被留在了洛城,天宜帝冷落他,琅環也不再管他,由此更坐实了心中对早年之事的印象与回忆:皇后江璧瑶通敌叛国,既背叛了禹周,又害了琅環。
师尊寒山真人极其反对他这样乱想,每次注意到他的杂念,就会严厉责罚,面壁思过都是轻的,并且如是告诫:“需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而有些时候,眼见耳闻都不足以得出结论,要用心去感受,切忌偏听偏信,被情感所左右。你连第一步还没有做到,乱想只会入了歧途。”
莫寒山在八年中始终严格教导,但从未提起过任何与宫廷、朝堂,或是他的身世有关的事,连璇玑阁主的偈语,都没有给他看,而是教诲道:“星象一事,只是徵兆,事在人为,不可不信,亦不可盲信。你即使日后听说,也不必牵记于心,不知即是知之。若是耽于其中,徒然误了己身。”
洛凭渊被说得对那偈语都失去了兴趣,也懒得去打听其中内容了,只觉师尊虽修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却太爱打机锋了。而自己对这些境界尚未领悟,仍然免不了有所牵挂触动,感情用事,以物喜,以己悲。比如对着静王,心中总有难言的不快和烦躁,尤其不喜欢那种沉静与安然。
故此,宁王面对圣旨,着实发怔并困扰,谢恩后就又到宫中求见,主要是为了弄清楚父皇的用意。
天宜帝该是早料到他会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去了多看多想,若是他对你说什么,就好好听听,若是要你帮忙做什么,就尽力安排去做。你在靖羽卫的事情上,倘若有为难之处,亦可向他提及,看他肯帮多少。若是遇到困难或不解之事,可随时向朕禀告。”
此语倒没打机锋,但洛凭渊从宫中出来时,仍是云山雾罩。他可以确定的是,不但要去和静王同住,还得经常和他往来,貌似还得互相帮衬。可是静王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又能帮自己什么?他猛地想起秦肃回到了静王府,或许昔年的琅環旧人,还有几个留在静王的身边。从天宜帝的语意听来,似是要他多禀报一些静王的动态,难道把自己派去,是有监视之意么?
宁王殿下不久前还亲口说到,再也不会到静王府,而今此事已成定局,只好回到鼎剑侯府整理一应什物,再遣人去静王那里询问,何时可以搬过去。
林辰极为不舍,一时也开朗不起来了,只有帮着打点,又摸摸小狐狸那纯白光滑的皮毛,嘀咕道:“我没去过静王府,听说那里的屋舍陈旧,吃穿用度都不行,怎么就让你过去那边住?”又说:“你的府邸也不知何时能建好。”
工部与钦天监一番勘地测算,为未来的宁王府选了几处地点,天宜帝看过,勾选了重华宫正北的位置,与太子府、安王府离得都较远,倒是距离静王府和位于东北的云王府近一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洛凭渊道:“刚刚选定地址,还需勘察绘图,再让钦天监择定日子,才能破土动工。所以,还早得很。”又安慰道:“就算我搬走了,还是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你有空时多来看看我,如何?”
林辰朝侯府主院张望了一眼,颇有些郁闷,低声道:“我这是私下里和你说,父亲不知怎么了,听说你要去住静王府,昨晚把我叫去训话,说我们交情虽好,但见面不妨在外面,若到静王府里,总有些不便。”
洛凭渊听他说得犹豫,不似平时,便知道鼎剑侯的原话多半没这般和缓,问道:“侯爷可是有什么忌讳,若说打扰,我如今多了事务,住过去后难免会有不少人上门,你来看看打什么紧?”
林辰摇了摇头,想到鼎剑侯语意模糊,又措辞严重,严令自己避开静王府,言下之意竟是最好连带对宁王也疏远些,情绪就低落下去:“他没有明说,但我想,或许是怕太子知道了不喜。但你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父亲的心思也太重了。”
他顿了顿,又振奋起精神:“不管怎样,等你安顿好了,总要过去探访的。我到外面做什么,父亲可管不了。”
洛凭渊点头道:“我和皇兄没什么关联,别把我和他扯到一起。”他想,鼎剑侯多半担忧林辰会卷进权力纷争里,可见面上虽表现得像个不站边的直臣,但实际上还是与太子有所结交,以朝中情势来看,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只是静王虽然归朝,毕竟落魄了,且是闲散之身,不知鼎剑侯何以这般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