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这些话全说出来,至少可以滔滔不绝谈一个时辰,然而真正盘踞在他心头的,却是对太子的疑云和安王吐露的隐情,但是这两件事,都是他不会也不能向静王开口询问的。他恍惚了两三天,只确认了一点:即使洛湮华真的不是天宜帝的亲生骨肉,那也只是皇后的过错,他依然是自己的皇兄。
静王此时并没有如洛凭渊以为的那样在休息,他回到府中,先是听秦霜禀报几日间洛城中各方动态,又问道:“徐将军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
秦霜回道:“徐定臻六月十五又去了飘香酒楼,还是点了同一个戏子陪酒,对方果然着意探问那道裂谷的情形。从三天前起,不管他走到何处,都有几个人盯梢,是训练有素的熟手。”
静王道:“让谢枫多加小心,莫要被他们察觉。为了徐将军的安全着想,裂谷的位置目前不妨含糊其辞,等回到边关,自会有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到时可循机顺水推舟,再透露出具体地点。徐将军的才干我是信任的,总之,一定要做得自然,这是苏阁主布局阵法中最要紧的一环。将北辽引入死门中,敌方的死门,就是我军的生门。”
秦霜说道:“朱晋那边的消息也来了,怀壁庄牵头,几拨人手已经先后出发,按照主上定下的日期,会在裕门关会合。”
秦肃过来将一张地图铺在案几上,静王用细炭笔在上面勾出一条路线,粮队从京师启程,一路向北,经冀州、津州、登州,行至裕门关之前,道路都还平坦,州府人烟稠密,相对安全:“北辽之所以瞄准这一批粮草辎重,不仅是因为数量庞大,而且还有八十万两兵饷。他们的目的应是尽量毁去粮草,劫走银车,令我方军心浮动,难以为战。”
秦肃说道:“银车本来二十辆,现在分散了,四百辆,两千两。”意思甚是明白,八十万两的银鞘分装在四百辆粮车中,每辆只装两千两,被夺去的风险就大为减少。
静王微笑道:“军饷不能便宜了北辽,说不得只好用这笨法子,难为尉迟副统领了。还需安排几辆假银车走在中间做诱饵。”
秦肃道:“机弩已装设,火浣布套已用上。”
静王道:“很好,既然准备周全,我就放心多了。”
品武堂近年来常使用一种雷火弹,以硫磺、硝石制成,不仅伤人,更易引火,辽人曾多次用此物在禹周纵火烧毁粮草。火浣布遇火难燃,琅環运到京师一批,在靖羽卫的协助下将粮袋遮盖严实,便可防备来袭者投掷雷火弹。而新近制出的连珠弩以机簧发射,装在假银车内,正好拿送上门的辽人一试威力。
他低头在地图上圈出一处地点:“出裕门关六十里,车队需穿过太平峡谷,谷内地势险峻,道路狭窄,军队首尾不能相顾,辽金最有可能选择此处伏击烧掠,先等半数粮车通过,当中间的银车即将出谷时,在谷口拦截,并放火烧粮。他们要带走银车,抄小路绕过边关城池回转北辽,总需动用百十个人。我们便守株待兔,里应外合。阿肃,调度应变都靠你负责,途中一定多加查探,尽量摸清对方的底细。”
秦肃道:“遵命。”
秦霜说道:“此次少林派出九人,乃是罗汉堂十八罗汉的半数,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四人,崆峒长老率弟子八人,各门派加起来也有七十余。华山派得知那金拓磐或许会参与,也遣数名弟子前往,只盼能诛杀此獠,为门中上下报仇。施掌门说,既然有主上的承诺,便以大事为重,华山派先赴裕门关,再至洛城指认纪庭辉,到时定会来谢过主上与宁王殿下。”
“由朱晋和镜明禅师带领,应是无虞。”静王道,“万剑山庄可有参加,你们联络少卿,他如何答复?”
“慕少卿说他会去,但是不愿一起行动。”秦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他和万剑山庄仍是琅環下属,但只要主上仍在洛城,还为朝廷办事,他就不会奉令,只做自己认为当做之事。”
静王默然,朝廷疑心琅環,琅環无辜遭遇劫难,蒙冤九载,又何尝不是悲愤含怨?在江南的琅環旧部中,与万剑山庄的少主慕少卿想法相同的不在少数,他是曾经的鸣剑令主慕峰之子,这般态度使得本来就元气受损的鸣剑更难聚拢。
光看秦霜的表情,就知道慕少卿所说必定不只于此,多半还有些不好听的言语。他静静说道:“能让琅環为之效力的,既非朝廷,也非天子,只有这泱泱禹周,江山百姓。要想事半功倍,便需与朝廷合作。选择偏安江南,与父皇为敌是很简单,然而要洗刷冤屈,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洛城朝堂便是必争之地,岂能退让。”他想了想,又道:“少卿要单独行动,就随他去吧。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一句话,我们要对付的人,就在洛城朝中。”
秦霜欲缓和气氛,说道:“还有一事,属下方才忘了提起,我等暗查刘可度将钱庄秘账藏到了何处,目前虽尚未查明,但在临清渡口截获了几车银子,应是刘家急急忙忙要转移钱庄财产。账目好藏,轮到大笔银钱时,可就没那么便当了。主上猜有多少,足有九千两黄金,还有五万两白银和一箱珠宝。属下已经着人查问过,也是要送到闵州去的。太子这回可是亏大了。”
静王不免微笑:“这笔钱倒成了无主之财,如今便是送到太子面前,他也不能认,只能吃个哑巴亏。既是如此,就送回怀壁庄,由甄先生打理吧。”他沉吟着又道:“顺便对甄先生说,此次参与裕门关之行的各家门派,都送些银两过去,少林和龙虎山那边,就捐香火钱,其他门派另找些名目。大家是为了侠义出手,但都得吃饭过日子,总不能连川资路费都自家出,这一趟便算由太子慷慨解囊罢。”
太子回到东宫,就接到密报,刘家利通钱庄的一批银两被劫了,算下来,损失近二十万两。那刘可度原来还有大笔资财未及转走,档口上慌慌张张地成了江湖道上一只肥羊。
风度谦和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在书房里摔了一只花瓶,即使将安王叫来骂一顿也于事无补,只阴沉着脸独自在陈设华贵的室内来回踱步。刘家被靖羽卫注意后,对外的生意早已关张清账,准备全部转移到东南,更换字号后再重新开张,自己在里面尚有上百万两银子,刘可度还管着许多明暗生意往来,现下又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他沉沉地想道,确然是侠以武犯禁,从临清渡口劫了银钱,便可乘船直下江南,这些江湖草莽实在可恶,到现在都没弄清是哪一路盗匪下的手,如此干净利索。昆仑府近年在中原逐渐扩张,想进一步收拾江南武林,本来自己还担心任其坐大,将来不好收拾,如今看来,是该先支持他们放手去做。
第二十九章 郁郁佳城
返回洛城的次日清晨,洛凭渊前去靖羽卫所。
尉迟炎迎上来,面色不太好看,禀道:“属下收到殿下的命令后,三天来未再对那活口动刑,只是不许他睡觉,每隔一两个时辰盘问一次。他昨夜熬不住招供了,可是就在画押时,一时不察被他夺了笔,用笔管刺喉自尽。”他有些惭愧,“属下办事疏忽,请殿下责罚。”
宁王微微皱眉,说道:“此人一心求死,并非尉迟副统领之过,这么说,他的口供也是无用了?”
尉迟炎道:“未曾画押,只怕作不得准。”
洛凭渊思索一下,问道:“几名刺客身上可有什么标志印记,或是可疑之物?”
尉迟炎摇头:“属下细查过了,并无刺青腰牌等能辨认身份的物事,但他们牙齿中都藏了同一种毒药,方便失败后自尽。”
洛凭渊说道:“江湖上有名气的杀手组织皆有自身标志,千叶阁在肩上刺一片枫叶,暗流配有腰牌,这批杀手身上都没有,可见并非受江湖委托而来,他们的来路和目的须得设法查明才是。”
尉迟炎道:“属下觉得或可从刘可度身上着手。”
洛凭渊接过他拿来的口供浏览一遍,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东宫两个字。他将供状还给尉迟炎,淡淡道:“自知无幸,胡乱攀咬,拿去烧了罢,免得污了二皇兄的清誉。”又问道:“刘可度何时能押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