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886 字 4个月前

一切都清晰而明显:洛凭渊从不掩饰对洛湮华的淡漠,同府而居了许久,始终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想来静王不怎么好过。他当初下旨命宁王住进静王府时,就已经预料到这般局面,无论洛湮华再如何示好,他二人之间都横亘着杀母之仇,那是无法逾越的沟壑。

洛凭渊向天宜帝回禀过公务之后,就出了清凉殿,朝后宫走去。

这次前去兰亭宫,他的心情不若平日轻松。雪凝想得到林辰的消息,但自己势必要瞒着她一些事。

归雁峰大战结束后,他一共收到过两封来自林少将军的信。林辰于会战中领兵三千,先是在两仪四象阵左翼,而后又在旗号指挥下参与阴阳交替的太极阵;到了最后两日,九宫玄机阵合围,他更主动请缨,率所部听从凌虚令主关禅的号令,跟随琅環部属杀敌。在战阵中,琅環所在之处往往最为危险,林辰也数次遇困,好在与同袍互为接应,每每能化险为夷。但是会战即将结束时,他还是受了伤,肩上中了辽人一刀,坠马时右腿也折断了。

洛凭渊接到他的第一封信很长,描述战场上激烈的厮杀进退,刀戟如林,山河变色,字里行间可见激越豪情;讲到裂谷围困以及一系列计谋时又逸兴盎然,全然看不出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号所写。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写到自己受了伤,伤在何处,无碍,养几天就好云云,让他不要告诉洛雪凝,以免影响了日后在公主心目中的英武形象。

洛凭渊起初看得神往,尽管林辰的叙述一如他本人般神采飞扬,他还是感到了战场的残酷凶险,以及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沉重。不过读到最后,他就唯有好气又好笑了,这信要怎么给皇妹看,只好暂时先收起来。

他有些担心林辰的伤势,一贯开朗洒脱的林少将军,内里其实很有点逞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弄不好是在隐瞒严重性。

鼎剑侯府在军中有若干亲信,了解到的状况更具体,洛凭渊辗转得知,林辰肩上的刀伤不深,腿伤似乎比较重,但将养下来总是能痊愈的,才放下了心。

他明白好友说是为了形象,实则主要是不愿雪凝闻讯担忧,于是每次见面也绝口不提负伤之事,只说林辰立了功,信也准备等时过境迁再拿出来让公主回味。

然而边境战报与消息陆续不断,有心人留意之下,总能在这里那里听到一二,丹阳公主渐渐也就有所耳闻。她等不到林辰的亲笔信,又不好去问外人,心里岂能不加倍挂念。料想定然是五皇兄合谋瞒着她一个,宁王就被皇妹抱怨并且追着不放了。

洛凭渊躲着推脱了两日,心道反正也瞒不住,比起日后林辰回来怨自己不讲义气,还是眼前的雪凝更得罪不起。他摸了摸佩在身上的香囊,就答应尽快入宫去陪公主说话宽心。

然而就在昨日,他又接到了林辰的第二封信,内容不长,语意却是从未见过的沉郁。

字启五殿下;

连日来在韶安城中养伤,探望我的人很多。四殿下与苏阁主都来过一次,还有归雁峰下一同浴血杀敌的同袍。

闻说昔年琅環十二令中,横刀主战阵,为我禹周军臂助,立下不尽功勋。回想日前并肩作战,短短数日已觉不枉此生。

九年前战事不利,固然辽人奸诈,实在也是我方出了内奸,终致韶安失陷,不得已弃幽云十六州,退守函关。

其时千钧一发,横刀处身嫌疑之地,含冤忍辱全力协守,保得城池不失。然而待到辽人退去,却遭遇肘腋之变,函关城中,曾染碧血。近日意外惊悉内情,不知何以自处。

想起临别时你问我之事,身历其境才明白个中苦楚。

凭渊,我不该在信里说这许多,但是又想到你所部靖羽卫而今与琅環多有策应,若是彼此还存着心结误会,早日解开岂不是好?

受伤后行动不便,竟有些想留守北境,从此不再回京。但是苏阁主责备说怎能这般怯懦,四殿下也严命我必须随军返程。

心里很乱,凭渊,我已经不配向公主求亲了。这封信不知所云,你看过后就烧掉吧。

信封得严密,但纸上字迹有些涂抹零落,足见林辰书写时的确心乱如麻。宁王展信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昨日就入宫。不得不多拖了一天整理思绪。

犹记得在林辰随同粮队前往北境前夕,两人于静王府中漫步。自己其时才得知皇后被害的真相,正在为如嫔的背叛心痛无已。那时问道,如果家中长辈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该如何面对?

九年前,函关的守将是林辰的叔父林淮泰,闻说他为守住城关力战身亡,天宜帝因而佳恩林府,林淮安当时恰好在闽南立下功劳,于是破格获封为鼎剑侯。

洛凭渊还记得十岁时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闻,北辽从函关退兵之后,朝廷命协助守城的琅環部署返京接受问讯,琅環拒不奉命,就此分散逃亡。此后,双方再无信任,对立冲突不断,十七岁的皇兄被禁闭于长宁宫,处境有多艰难不言而喻。直至今日,付出这么多,仍不见天宜帝有半点为琅環正名的意思。

函关城内,曾染碧血。被认为力战殉国的守将林淮泰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令林辰知情后如此痛苦,却还想着写信缓和自己与皇兄的关系。他想到了鼎剑侯对静王的避忌;作为将门,却总是激烈地反对林辰到北境参战;更不必说对太子的暗中支持。

四皇兄与苏阁主该是早已之情,或许因为他们希望林辰知晓这一切,才会同意他留下参战,就如柴明让自己单独询问玉帛一般。

洛凭渊按下澎湃起伏的思绪,他已经给林辰写了回信,但谨慎起见,只是安慰好友先养好伤,来日方长,一切待回到洛城再谈;又让他不要菲薄自身,辜负了亲人的思念。

信里不宜直接提到雪凝,如此说法,相信林辰能看懂。待到他归来,或许真的可以好好长谈一番,不必避讳内心真实的想法。犯下无可宽恕罪过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他们两人同样在负疚中煎熬。

思索间已到了兰亭宫,而今容妃主理后宫,这里来往的妃嫔也多了起来。洛凭渊便不进去,而是让守在外面的内侍通报。

不多时眼前一亮,丹阳公主脚步轻盈地从宫门出来,湖色衣裙上绣了点点飘落随水的桃花瓣,一见宁王就佯怒道:“稀客到访,蓬荜生辉,五殿下百忙中竟然还记得拨冗来看望小妹,雪凝真是不胜感动。”

若是平日,洛凭渊见到她的衣衫,定然会笑着回一句:“数日不见,皇妹这边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么?”立时就能将雪凝堵得面上飞红,再顾不上感动了。可是昨日收到的信仍然沉沉地坠在他心里,林辰竟然会说想留下镇守边关,不回京了,还说已经配不上雪凝。短短数语透着心灰意冷,竟有种诀别之意。林淮泰再是罪无可恕,林辰当时也与自己一样不过十岁,何以这般消沉?还是说,尚有其他难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