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393 字 4个月前

此刻并无心情品茶,但鼎剑侯夫人说了是一片心意,神态间又带着几分期待,他便礼节性地举杯就唇,想略沾一沾。

就在这时,房中“呛啷”一声,似是器物翻倒,只听到林辰在里面厉声喝道:“凭渊,别碰那茶!”

变起仓猝,不只宁王为之一怔,房屋里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洛凭渊本能地将茶盅放在案上,见到林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意,淡淡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茶里有什么古怪?”

“凭渊,”林辰已推开了服侍的从人,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走出来,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母亲是被迫的。事态紧急,我有话同你说。”

他的脸色甚至比林夫人还要苍白,声音也完全嘶哑了,但除此之外,整个人好端端的,并不像侯府中人说的那样病重。洛凭渊端详多日不见的好友,见他目中并无情怯躲闪之意,而是急迫而焦灼,还有种异乎寻常的决绝。

“所有人都出去,我要与林少将军单独叙话。”如果方才林辰没有及时阻止,如果自己出了意外,会发生什么?最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三日后同北辽的比武决胜。他的手无意识的按上了纯鈞的剑柄,“别让我说第二遍。”

每个人都觉得房中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鼎剑侯夫人从惊惶中醒过神,慢慢向后退去,颤声道:“辰儿,你……你疯了?在五殿下面前胡言失态,是要害死全家么?”

林辰感到自己全身也在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母亲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就像一切突然崩塌在她面前,还有悲恸与求恳,那目光令他撕心裂肺。

“母亲,”他说道,“告诉父亲不要想着做蠢事,我这么做,是在救阖府上下的性命。”

在龙骑将军林辰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遇到过比之前一天一夜更难熬的时光与更艰难的抉择。

从意外获知家中密谋的一刻起,他就意识到,必须阻止父亲下毒,为了好友洛凭渊与丹阳公主,他甚至不必思考就已然决定。令他天人交战的,是要不要向宁王坦白说出,父亲还受命利用关绫陷害静王。

只要凭渊不曾喝下有毒的茶水或美酒,父亲的暗算没能得逞,一切就还有转寰余地;但是牵扯到另一件事,情势就全然不同了。他没能阻止关绫被送进重华宫,这桩大罪无论如何是犯下了,诬陷皇子,谋逆犯上,乃是罪在不赦。一旦说出来,鼎剑侯府将大祸临头,连自己或许也会被株连下狱。

纵然腿伤复原,他再也不可能跃马横刀,为国征战沙场,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前程抱负尽化泡影。即使凭渊打退了北辽武者,作为罪臣之后,他永无希望牵住公主的手,实现鸳盟,他们唯有天各一方、河汉永隔。

在煎熬难眠的夜里,林辰听到内心隐秘的声音:不要犯傻,保住朋友与恋人还不够么?为什么必须说出一切,那意味着赔上所有啊!为了你和雪凝的婚约,凭渊不会追究侯府的责任,至少现在不会,你就能实现长久心愿,娶到心爱的公主,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将来或许还能藉此搭救家人。这样做有什么错?只要装作没听到另一桩密谋就好。

更深更邪恶的声音说:没有你,静王殿下也能自救,而且若是他不在了,就没人带领琅環向鼎剑侯府讨还公道,岂不是很好么?这是为了整个家族,还有你与公主的未来。

诸般念头难以抑制地浮现,如同魑魅的蛊惑,无孔不入,令他内心翻腾动荡,冷汗淋漓。可他还有良知,他曾怀抱信念奔赴北境,与琅環将士胼手拒敌,交托性命,曾经感受过澎湃的热血在胸中涌动。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林辰突然明白,叔父与父亲必定受到过同样的诱惑,他们都选择了富贵荣华。而现在,当第一场微寒的春雨叩着窗棂,属于他的考验已然降临。上天在问,轮到你了,你要如何抉择?

在北境,他得知了叔父对琅環犯下的罪孽;回到洛城,静王收留了自己,让奚茗画为他医好残疾,亏欠一辈子也就够了,他却已经欠了两倍,如果再加上这一回,会不会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

是的,他爱雪凝,为了与她在一起甘愿付出一切。雪凝可以不在意自己瘸腿,愿意一同承担上一代的恩怨过失,可所有这些的前提在于,他林辰至少还配得上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选择了父辈的旧路,他余下的或许只有一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再也配不上那个盛满忧伤情意的荷包,再也回不到满怀憧憬许下誓言的时光里。丹阳公主洛雪凝许配给任何一名禹周才俊,都远远胜过被泯灭良知的人误了终身。

母亲带着从人侍女惶然退了出去,林辰只觉全身发冷,如同将要耗尽一生的气力,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煞白,一把抓住了洛凭渊的手:“凭渊,快去宫里,静王殿下有危险!”

第九十七章 旦夕之危

芷汀宫里,无论陈设还是气氛都一如平日,淡雅自然,自莲妃以下,虽然都因为皇帝阴郁的神情有些惊异,但并未因此乱了步调。

天宜帝被服侍着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常服,就有宫女送上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手巾,再喝过莲妃亲手沏上的冰糖金银花茶,感到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肺腑,气得发青的脸色才渐渐回转过来。

“还没到晚膳时分,陛下先喝一碗参茸乳鸽汤可好?”莲妃柔声说道,“方才专为陛下煨的,本想着让人送去前宫,陛下就来了。外面天寒,正好暖暖身体。”

天宜帝接过她手中小巧的盖盅,只见汤汁金黄,浓香扑鼻,待到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参汤鲜美无比。他慢慢吁了口气,觉得总算放松了一些。

“爱妃有心了。”他淡淡说道,“不问问朕为何这般不快?”

“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想来是国事烦扰。”莲妃唇边有清淡的笑意,令人看了觉得舒服,“臣妾一介女子,即使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唯有尽量让陛下休息得安适些。”

“爱妃做得很好,”天宜帝叹息一声,随着怒意散去,心中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苍凉。他很少有这种感触,或许是因为今日勾起的往事太多,洛湮华的话语如同无形无色的剑锋,每一句都直指内心深处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处,令人无从回避,“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识大体、懂本分,又知道为朕着想,世上的烦心事就少得多了。”

莲妃垂下眼帘,在皇帝的御驾到来前,吴庸已经先行遣了人报讯,希望她尽量安抚皇帝的情绪。御书房中发生的冲突虽不能明说,但只言片语间也明白出了什么事。

“陛下谬赞,愧不敢当,臣妾自感是个怯懦的人。”她轻声说道,并不在意皇帝带些诧异的目光,“从入宫以来,臣妾就过着谨小慎微、独善其身的日子,生怕做多错多,或者不慎卷入纷争,最终被陛下厌弃。这些年得蒙天恩安然度日,却未能为陛下分忧多少。然而这世间的辛劳困苦总需有人来担当,倘若容妃妹妹,或者朝中的肱股大臣们也如臣妾一般退怯,陛下的负担定然会沉重许多。”

说着,她淡淡一笑,神色恬然:“臣妾不懂政事,也不知该如何为陛下宽解,不过想来,朝中大人们应是诚惶诚恐、全心全意地在为陛下办事,或许也像臣妾一样,常常担心会不慎犯错,失去陛下的看重。人非草木,还望陛下看在君臣情分上,纵然臣下犯了过失,也莫要往心里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