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4393 字 4个月前

天宜帝慢慢品着参汤,神情不置可否,耳畔委婉的劝解令他心理熨贴不少,进而生出感慨。莲妃与李平澜都是从不轻易开口的人,他没有想到,一无所知的后妃与深悉内情的大内统领会是同样反应,或婉转或含蓄:为陛下办事本就责任重大,举步维艰,如果连陛下都不肯给予信任,谁还敢为您担当与分忧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舒服,再是亲厚也不可能了解天子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性情淡泊的莲妃怎会知道权之一字的销魂蚀骨,永远会有臣子前赴后继地争着承担重任,他们渴望得到圣心是为了自身的功名利禄。他从不认为自己疑虑多想有何不妥,连少时结发相伴的琅環皇后都选择欺骗背弃,嫡长子都可以是假的,他人口中信誓旦旦的忠诚不过是过眼云烟,听听就算,唯有权力的制衡不会骗人。况且这一次,洛湮华并不是旁人,明证在手,无论提防、处罚甚至赐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到了此时,想到任由静王毒发无救,他的确感到有些骑虎难下又难以为继。份属君臣父子,即使彼此都明了早已没有父子情分可言,但在所有人眼中,这层名分仍然存在。而作为君臣,他不得不承认,静王确然做得尽心尽力,从应承接下责任时起,自己几乎再没为江湖门派以及外夷的武力进犯烦心过,随着战事取胜,对付辽金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俨然全盘皆活。

距离碧海澄心发作不过半个时辰,坐视不管的话,未来局面难料,难不成要将一盘活棋重新下死?

怒气发到现在,连连受挫,多少有些气馁,连皇帝自己心底也隐约犯起嘀咕:洛湮华追求封爵富贵都没有意义,他的种种付出并不是为了自身,否则与其现在谋取解药,撕毁约定,当初何必要喝那杯酒?

说起来,静王的确是那种痴心不改的性格,遇到大事反而不懂得低头,徒有才华,每每躲不过眼前亏。就如今遭,身在嫌疑之地本应无限惶恐,他却一味倔强高傲,不肯祈求一句,平静的神情中隐隐透出绝然。或许因为这样,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才更加令人怒不可遏,扎心得甚至不愿再度想起。

莲妃看到皇帝面色复杂,一径出神,便不再多言打扰,只让宫女撤走盖盅,又亲自端来两小碟新做的点心。宫室内安静宁和,只有女子走动间轻盈的脚步声,衣裙窸窣摩擦,偶尔还传来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莲妃身上的佩饰向来简约,如果换了容妃或者韩贵妃,走路时钗环摇曳,甚至能响成叮咚一片,如同流动的乐曲。

想起韩贵妃,静王适才的言语就回到脑海:这些年来朝野不和,从中得到最大好处的是谁?为什么抓到关绫,父皇就认定是儿臣指使,甚至无需彻查?

吴庸看到气氛缓和了一些,大着胆子上前:“陛下,丹阳公主在外面求见,想进来问安。”

“朕要安静一会儿,让她回去吧!”天宜帝的眉头本来就皱着,这时愈发不耐,“谁知道是关心朕,还是来求人情的。”

“是,小的这就去回。”吴庸连忙说道,“公主殿下实是担心陛下,才急着赶过来的。”

“依朕看来,只怕未必。大皇子给了你们这干人什么好处,一个两个地赶着求情?”天宜帝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且对她说,不管比武是何结果,将来为她赐婚的还是朕,可不是静王殿下。”

吴庸诺诺应声,心里只是发愁,听皇帝的语气,杀机最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天色已经擦黑了,大皇子跪在那里,万一支撑不住可怎么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将来闹得事态无法收拾,又要怪自己这些身边人没有尽到规劝之责。

“索性和你等说清楚,大皇子不是不肯服气么?朕也不会冤了他,此事必然彻查到底再行论罪,这点时日还等得起。”天宜帝见他愁眉苦脸地低头告退,又是一阵火起,冷冷说道,“今日罚跪,是因为洛湮华出言不逊,傲慢无礼,朕偏要管教这性子,让他生受两个时辰,免得下次还不长记性!”

“陛下明见。”吴庸躬身道,只有他明白这两个时辰意味着什么,心里便是发紧,服侍静王服用过那么多次解药,他无法想象要怎生熬过如此长时间的发作,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再消消气,到时相机行事。

“陛下,香汤已经准备好了,您要先沐浴还是用晚膳?”莲妃轻声说道,“公主既然来了,让臣妾去打声招呼。”

洛雪凝站在芷汀宫门前,她其实一听到前宫的消息就来了,已经等了一阵子。

宫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吴庸而是莲妃:“公主,还是先回去吧。”她柔声说道,“陛下正要沐浴,已经说了再罚两个时辰就让大殿下起身。这会儿气头刚过,你急着求情,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莲妃娘娘,”洛雪凝唤了一声,眼瞳里有抑制不住的忧急,低声说道,“我心里有点发慌,方才想着人给大皇兄送件御寒衣物,却被半途拦住,太子适才进宫,竟然吩咐人在天街把守,不准宫人来去。而且,想遣人朝外面送个信都办不到!”

莲妃也蹙起了眉,即使是太子之尊,隔绝前后宫的消息往来也是逾矩了,以二皇子谨慎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行此极端之举?她略想了想说道:“我再设法劝一劝陛下。雪凝,你放心不下的话,不若亲自去一趟,量来没人敢拦住你。”

洛雪凝顿时醒悟,自己贸然跑去长宁宫,虽然会惹得天宜帝事后不快,但也不至于有多重的责罚,但如果任由太子为所欲为,却难保静王不会出事。

“我立刻就去,这边请娘娘费心了。”她说道。如果能找到五皇兄该有多好,可过不了多久,连宫门都要关了。

她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朝前宫奔去。

洛凭渊命十二名侍卫护着林辰,找一辆马车前去宫门外等候,以备不时之需。他自己翻身上马,撇下众人,乌云踏雪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重华宫。他内心犹如火焚,怒火升腾,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什么鼎剑侯会笃定皇兄过不了今日,为什么不迟不早,恰好选在月中十五发难?

他脑中掠过去年以来的每一次十五之期,有哪一回,静王是从头至尾安然待在府中,不曾外出的?似乎,大多数时候深居简出的皇兄,却总是选在这个日子,为了各种原因进宫。

他曾经怀疑过,但无论是府中的杨越、秦霜,还是梦仙谷主,都只说是生了病。世上有什么病症如此怪异,定要赶在每月的同一天发作,而且连时辰都差不多?他倏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只是不愿多想,害怕探究更深,特别是避免与天宜帝联系在一起。然而如今,连北辽、昆仑府都知道将这件事作为皇兄的弱点,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太子于幕后伸出的那只手,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四蹄雪白的大宛名驹在朱雀大街疾奔,无数行人惊忙闪避,却都不明就里。谁能想到素来稳重的宁王殿下会单人独骑,全不避让地横冲直撞?洛凭渊听到有人低声抱怨:“那是谁家的毛头小子?莽莽撞撞的!”

快到宫门的时候,他见到前方一行十数骑卷起一片烟尘,同样在打马全速前行,如果自己骑的不是乌云踏雪,定是难以赶上。他轻轻一夹马腹,坐骑又快了几分,待到看清时,心中微感惊喜,扬声叫道:“四皇兄,你可是要进宫?”

云王听到熟悉语声,回头见到洛凭渊,冰寒的神色也是稍霁:“凭渊,你怎么来了?正好同我一道。”他的马同样是千中选一的良驹,此时便放缓了速度,让宁王赶上前并辔而行。洛凭渊一眼就看见了秦肃,他心中又是一凛,难道四皇兄是阿肃找来的?

“我刚从鼎剑侯府出来,太子将关绫偷运进了宫城,要构陷皇兄!”他不及询问,先急忙对洛临翩说道。

云王修长秀美的眉峰扬起:“阿肃找我正是为了此事,五皇弟如何得迅,莫非与鼎剑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