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400 字 4个月前

洛临翩登上朝夕楼,硕大无朋的夕闻鼓立于正中,带着岁月沉淀的肃穆,乌木镶银的古槌长约四尺,入手沉重。在这一瞬间,洛城中闲逸荣华的日子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飞逝,了无痕迹,他仿佛回到了北境边关的会战原野之上,金鼓鸣响,千军万马,长风萧萧。

洛凭渊独自朝长宁宫掠去,他已顾不得宫禁,施展轻功径直穿过层层殿宇,沿路值守的护卫但觉眼前发花,来不及辨认宁王的身影就已被抛在后面。他衣袂猎猎带风,无心去管身后几声呼喊喝斥,转眼间已到了空旷的长宁宫外。

宫门前,丹阳公主仍在与太子僵持,内侍早已被打发得远远的,见此情景更加不敢靠近。洛文箫却有些焦躁,一件外衣倒济不了什么事,但洛雪凝耽着不离开,他便进退两难。原本打定了主意,先旁观静王毒发,一旦有风吹草动,譬如皇帝改变心意,就不动声色地补上一掌,将这个平生第一劲敌的生机彻底截断,解药也救不回来。天宜帝自身心中有鬼,纵然事后怀疑也不敢追查。况且,宁王马上会病得去掉半条命,洛城中势力云集,还得靠自己出面收拾残局。

洛湮华没有任何动静声息,但稍一打量就能察觉他的状况正在恶化,洛文箫看到他唇边渗出血迹,应该是将嘴唇咬破了。然而洛雪凝一边争论,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将静王牢牢护在身后,不让自己靠近,显是十分警戒。

似这般耗下去,容妃用不了多久就要派人来找公主,宫中四处惊动,很可能生出变数。而倘若亲自出手将她制住,在所有人眼中,脸皮又撕得过分,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怀疑。

犹豫间,风中忽而有短促的呼喝传来,听声音竟已相距不远。他猛然从椅中站起,初升的月色下,一道人影疾迅掩至,转眼已到面前。

待看清对方面目时,洛文箫的斥问顿时卡在了半途,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旁洛雪凝却不禁大喜:“五皇兄,快来,大皇兄病了!”她本就紧张忧急,此时略松了口气,竟带了哭音。

本应在鼎剑侯府作客的洛凭渊为何会出现在宫里,来势还如此之急,难道林淮安将事情办砸了?一念及此,洛文萧的头皮几乎要炸开,宁王来得未免太快了,莫非已经捏住了自己密谋的证据,要兴师问罪?他城府再是深沉,脸色也不由大变,自己所谋实在太大,想到败露的后果,一时竟有些双腿发软。

洛凭渊毫无心情搭理太子,他的眼睛里映着静王惨淡如雪的面容,唇边殷然的血迹,远比过往任何一次发病都要严重。究竟有多难抵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静王无法用平静掩藏住痛苦,这是今天清晨还沉静微笑着叮咛自己的皇兄么?

为什么云王会说,没有时间了,大皇兄等不了;为什么阿肃就是不来找自己?他不知不觉已跪在地上,将静王抱住,感到怀里的身体冷得像冰块一般,感觉不到温度也没有一丝力道。他记得皇兄有多怕冷,需要常年带着暖玉,天气稍寒,澜沧居内就需点起炭盆,怎么会有人忍心让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任由毒性发作不给救治,让他跪了这么久?

如果说见到这一幕之前,他心里还抱着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此时此刻,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该是去年五月初三的寿宴吧,早就该想到,怎么可能不索取代价,如果不是付出健康、自由甚而生命作为交换,天宜帝如何会容许琅環回归,朝廷与武林又要怎样重拾平衡和信任,还有刀光剑影的太平峡谷,烽烟处处的边关韶安,今日珍贵的太平之局。一年来点点滴滴,清幽如流水的琴声,树下桌旁的谈笑指点,深夜灯下的殚精竭虑,为什么从未看到静谧微笑后面的苦痛忧伤,每一分进展中浸透的心血与隐忍。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天边将满的月轮,在晨昏思虑中送走流逝的生命,用从未湮灭的才华撑起未来与希望,将一切不动声色托付给自己,只余下孤独的灰烬。

这一刻,洛凭渊觉得自己的心也同样跌入冰窟,就像静王的身体一样冷。“皇兄,”他轻声说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洛湮华恍惚中感到有人抱着自己,那股暖意带来一丝安心与慰藉,但他甚至没有力气分辨周围发生了什么,冰水般的寒冷中,脏腑经脉像要搅成一团,处处是炸裂般的疼痛。洛凭渊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云外,依稀飘入耳际,却弄不清在说什么。他隐隐感到有预料之外又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可是被各种痛楚占据的头脑却无力思考。他置身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中,到处都是锋利的冰棱,像是要将他切割殆尽,自己究竟在哪里?就在这时,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内息从背后源源透入,像在极力驱散痛苦,当一丝清明短暂地回归时,他突然意识到,抱住自己的人是洛凭渊。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迷乱的视线逐渐聚拢,对上了皇弟深黑的眼瞳。视线交会,同样地不愿置信,洛凭渊的目光里有深深的伤痛悲愤,就像猝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重创,他在自己的眼中又看到了什么?洛湮华感到心底生出难以名状的痛楚,不同于碧海澄心的毒性,但同样锥心刺骨,令他几近窒息。竭尽所能地隐藏,想方设法掩饰,可是为什么这样的自己终究还是落到了弟弟眼中,比所有时候都要糟,比任何时机还要差。可是他真的不愿意,只有凭渊,如此地盼望他不要知道,直到最后。洛湮华合上眼睛,在他想忍耐之前,一股热流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瞬间染红了宁王的衣襟。

“来人,快去召御医过来!”洛雪凝惊叫,“不,我自己去!”

洛凭渊没有阻止皇妹,尽管御医来了应该也没有用,但为什么不将重华宫搅个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不仁与残忍呢?他只觉得在冰寒之外,胸口同样有一股血气在翻涌,也快要一口鲜血喷出。他抱着静王站起身,低声说道:“皇兄,别怕,你再忍一下,我带你去找父皇要解药。”

“五皇弟,父皇还没下旨宽免大皇兄,你擅自闯宫,只怕不好。”太子终于上前说道,他已经没机会再对静王出手了,不过看这样子,多半也是要凶多吉少,因此倒是镇定了几分。只是没想到,宁王的脸色这样差,竟像是有些失去理智。

洛凭渊转过头,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满是憎恶。他素来淡然,洛文箫从未从他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恨意,就像要将自己立毙于掌下,不由倒退了一步。

内侍宫人听到公主的惊呼,已经开始朝长宁宫聚拢,就在此时,低沉而宏大的轰鸣远远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层叠回荡,如同从天际降下、滚落地面的雷霆,越来越是密集,顷刻间将偌大重华宫笼罩其中,仿佛神祇的愤怒,周而复始地摇撼着巍巍宫城。

“是夕闻鼓!天啊,夕闻鼓被敲响了!”有人分辨出来源,惊惶喊道。

随着凌驾一切的雷鸣鼓声,朝夕楼南北卫楼中两组十二座大钟跟着撞响,钟声庄重而肃杀,与鼓声联成一片,直入云霄,在洛城的夜空下长久地回旋震荡。

第九十九章 天为谁春 上

二月十五戊时,夕闻鼓声宛若春雷平地而起,震荡重华,钟鼓齐鸣,响彻九城,宣告宫中发生了大事。已从官衙回到各自府中的文臣武将尽皆心惊,纷纷放下手边事务急赴宫城。然而重华宫门紧闭,皇帝并没有宣召百官入内的意思,群臣不敢散去,唯有聚在泰和门外等待消息。

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时,天宜帝刚沐浴过,正在享用晚膳,顿时被震得食不下咽,再也不能安坐,急忙更衣起行。洛氏祖训写得分明,一旦夕闻鼓响起,意味着事态已然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为帝者只要身在宫城,最迟一刻之内须赶到紫宸殿,不可有任何拖延。这条训示本身含有警诫暗责之意,迫使臣下子民不能遵循寻常方式,而是选择冒死击鼓请见,本身就是身为皇帝的疏失,这般如何能守好禹周江山?

莲妃送到芷汀宫门前,恰有内侍急急赶来禀报,是云王殿下敲响了夕闻鼓,提出静王殿下身遭冤屈,性命垂危,要代为在紫宸殿上向圣上陈情伸冤,并请陛下为大殿下赐药续命。天宜帝大怒:“反了天了,临翩什么时候进宫的?也没见他递牌子求见,朕不过休息一个时辰,他就敢搅出大事来,是要朕受百官万民耻笑么?”

他本以为莲妃会惶恐地为云王请罪并求情,然而莲妃的神情只是略显惊讶,随即就恢复了清淡,将一个小巧的攒盒递给吴庸:“陛下还未用完晚膳,这些点心吴总管带着应急吧。”

皇帝坐上御辇,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无趣。他今日已经不知发了几次火,但或许是盛怒倾泻得差不多了,此刻多少有些色厉内荏。云王战功赫赫,是除了太子之外,几位皇子中封爵最高的,但这并不是令他头疼的主要原因。

四皇子自小生得异乎寻常的漂亮,让人一看就喜欢,长幼排序又小,很自然就多几分宠爱娇惯。洛临翩倒是没被惯出什么恶习,但性情却不是一般的清傲,可说是目下无尘,不揉半点沙子。随着年岁阅历增长,容貌出落得愈发绝世,性情也变本加厉地不易对付。平日看他清清冷冷自行其是,没兴致找谁的麻烦,一旦有什么事入了他的眼或者惹起了脾气,万不能被他占到理,否则绝对得理不饶人,不管不顾,发作到旁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以为边关历练回来总会多几分世故随和,如今看来真是本性难移。

思及仍然跪在长宁宫外的静王,皇帝心里一阵不自在,除了关绫的身份,他实在没找到其他像样的理由处置洛湮华,甚至拖到毒发的时辰还不给解药。云王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不过静王被为难,太医院至今还对四皇子四年前拍案大怒的一幕心有余悸,然而比起动用夕闻鼓发难,只能说小巫见大巫了。

想到云王就在紫宸殿中等着同自己理论,事态已然不可能遮掩住,明日必然满朝知闻,进而人尽皆知,皇帝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又止不住地恼怒异常。前几日洛临翩入宫问安,他念起班师归来已经将满三月,便想安排些朝中事务,看看四皇子政务方面的才干如何。孰料洛临翩一口推却,懒洋洋说道:“父皇,儿臣要歇着,什么也不想干,您就开恩放过我,让儿臣继续游手好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