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515 字 4个月前

“漕帮弟兄众多,难免来历驳杂。”叶秋生说着也不禁感慨,“听闻魏无泽善于从车船店脚牙中吸纳下属,为了找出这人,我遍查总舵,将与下五门有过关联的人尽数筛了一遍,端倪倒有不少,但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定论,谁料到头来,暗中的主使却是个挨着乌衣巷的大户士人。”

“叶先生的意思,被拿获的邵青全是士族出身?”洛凭渊听到此处,顿感意外,难怪漕帮不察,谁会想到一个本地官家子弟会是昆仑府阴使的心腹,“他可是与金陵邵家有关?”

“陆公子说得不错,非是嫡系,乃旁支所出。”叶秋生苦笑道,“此人年少得志,没练过一天武,却早早考中了举人,加上家族荫庇,金陵城里不大不小也算有他一号。六年前,因缘际会为帮中蒋舵主解决了一件棘手事端,又表现得急公好义,一来二去就入了我们漕帮。荀帮主甚是礼待器重,任用他做了言堂的副堂主,负责交涉些官面上的事务。岂料他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接近,包藏祸心。”

“既已擒拿,不知这邵青全现下何处,”静王问道,“荀帮主可定下了如何处置于他?”

荀雁丛一直默不作声地任由叶秋生讲述,似是专为等待静王有此一问。他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邵青全煽惑作乱,意图篡帮,以帮规论处,理应三刀六洞、乱棍加身。但自从他行迹败路被帮里押住,邵家就连连施压,三天两头寻出事由,强行要我放人。近日还一纸状书告到了州府,说漕帮擅自拘押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滥用私刑,有辱朝廷法度。江南望族之间世交姻亲无数,既清高自诩,又彼此呼应。我目前暂缓处置,将他关在太湖总舵,如今僵持了有些日子了。”

“整肃门户诚为不易,看来荀帮主是遇到了一些善后的麻烦。”洛湮华微笑道。

洛凭渊想到淮阳渡口留置不发的众多漕船,有些恍然,自己一行甫入长江,荀雁丛就匆匆赶来会面,其中还有这层苦衷。以往漕帮任用邵青全为副堂主,借助他士族子弟的出身,代帮中疏通官府,多少占些便利;而今漕帮要惩办此人,情势立时倒转过来,随着与邵家发生冲突,漕运受到的刁难也跟着大增。以邵青全犯下的罪过,荀雁丛若不依照帮规严惩,在帮中难以服众;但外界的压力也不能置之不理,要是真的将他乱棍打死,同样后果难料。当此两难境地,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着落在自京城而来的自己与皇兄身上了。

他与静王对视一眼,开口说道:“前段时日,昆仑府祸乱京城,为朝廷所不容。虽然几番动荡之后,新任阴使檀化羽已承诺清理门户,将部分势力撤出禹周,但尚有不少余孽散布各地,朝廷正明令捕拿。漕运乃国之大事,邵青全受人指使,意图控制漕帮,已是犯下重罪,他背后的魏无泽更需尽早缉拿。不知荀帮主可愿看在大局的份上,将他交给我来处理,按照国法依律论罪?这是协助朝廷清剿逆贼,将来机会适当,我会为漕帮请功。”

他顶着寒山陆少侠的名头,其实不想一说话就作官样文章,但漕帮不同于普通帮派,漕运确是国事,属于户部份内职责。至于奉旨擒拿昆仑府余孽,他也觉得最好由自己出面,免得皇兄在处理武林纠纷时,还被万剑山庄泼污水,说成讨好朝廷。

邵青全不算一条大鱼,但很有价值,如果将他接管过来,或许就能找到线索,查出潜伏在万剑山庄的那枚棋子,从荀雁丛适才的话意来看,这一点颇有希望;而另一方面,邵家作为金陵第一名门望族,也是最有可能妨碍清丈田亩的对手,自己反正也露了行迹,不如来个先声夺人,上来就拿住邵青全,不失为一种震慑。

“既然关乎大局,荀某敢不从命。”荀雁丛眉宇舒展,慨然笑道,“江宗主点醒襄助在前,陆公子帮扶收官在后,漕帮劫后余生,又何敢言功。只消大伙儿都能吃上一口安稳饭,我等便是幸甚了。”

叶秋生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写满字迹的帛书,平展开来,放在静王面前:“自邵青全落网,我与帮主为了查明事态,曾经数次密审于他,录下一份供述,没有第三人看过。现在就交付给二位贵客,但望能为江宗主平息琅環之乱起到些微助益。漕帮往来江河湖海,然而行船终是为了靠岸,一旦武林乱起,身在水上也难避池鱼之殃,在下与帮主都会翘首盼望怀壁庄传出捷报。”

“风起于青萍之末,荀帮主与叶先生的好意,却之不恭,在下谢过了。”洛湮华幽静的眼瞳里,一丝涟漪无声漾开,他略一颔首,秦肃便上前将帛书卷起,收在怀中。

洛凭渊默然想道,漕帮这份人情送得恰是时候,既化解了自身的困境,又申明支持琅環的立场,同时还示好于朝廷,可说一举数得,不愧为江南第一大帮。面前的荀雁丛与叶秋生都可说是极有智谋决断的人才,投桃报李,看来还须关照一下那些被扣在渡口的漕船。

目光不经意掠过咫尺之外正被秦肃卷起的口供,倏然凝住,短暂一撇间,他似乎看到了“纳兰玉”三个字。

半个月过去了,估计从昨晚十二点起,晋江就开始空前忙碌。正在修改被锁定的章节,清水文也这么困惑,泪。暂时不给端王爷改名了,来回想了好几个字都不满意,还是维持原状,一动不如一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陵世家

邵府大宅位于金陵城东,屋脊连绵,鳞次栉比,由于年月深长,一砖一木都透出陈厚的韵味,地面青石缝隙里苔痕隐现。

邵家原本世居汝南,在前朝曾显赫一时,后于战乱中迁居金陵,盖起大宅和祠堂。百年间,这座宅邸中走出过一位辅政,两名凌烟阁大学士,尽管近二十年来未有特别杰出显赫的人才出现,但进士仍有两人,在各地为官的子弟旁支不下十数,世交故旧遍朝野。

主宅高耸巍峨,内里布置精雕细琢,步入其中,举凡目光所及,瓶炉案几,中堂字画,无一不是大有来历讲究。此时,邵家的家主邵青池坐在上手,正与二弟邵青扬说话。

邵青池四旬开外,着一身裁剪合度的细布长袍,面容白净端正,由于起居优渥,看上去比实际年岁年轻得多。他早年会试点中二甲头名,兼之风流儒雅,在金陵以至江南都是名躁一时,被誉为深得六朝王谢之三味;邵青池本人也的确很早就辞去仕途,学东晋名相谢安一般,在金陵族中修身养性、著书作画,教化子弟。

邵青池专注名士生活,家族中大部分外务都是邵青扬掌管,很少需要长兄过问,但最近,他拉着邵青池计议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你是说,五皇子的下属已经到了扬州府,还去拜会过孙府尹?”邵青池看着弟弟凝重的神色,慢慢道,“总是要来的,遣人打前站而已,该准备的已然就绪,你且沉住气才好。”

“如果只是前站,我就不用急着找大哥你商议了,”邵青扬说道,“那位沈副统领告辞之后,孙府尹立时发作了黄推官,让将淮阳渡口扣下的漕船全数放行。我之前的推测怕是出了差错,本想宁王的官船行来尚需时日,可看扬州府这阵势,五殿下保不齐已经到了。”

邵青池用杯盖撇了一下茶水上的浮叶,浅浅呷了一口,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甚是不悦。

宁王会亲下江南,说明朝廷是铁了心要清丈田亩,而且洛城隐约传来风声,天子对地方大族早有不满,从前碍于战事不好发作,而今却有意借机立威。

这些日子,不止是金陵城中,各地有过人情往来的士人纷纷登门、传讯,都在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探寻邵家的态度,杭州闵家的嫡系二公子闵怀文亲自来拜会过两次,意在约定章程一同应对。

众人言下都是心有戚戚,遥想魏晋前朝,士族辅政,鼎盛如太原王士、会稽谢士,国之气运尚且操诸于手,帝位归属可以一言而决,换做如今,北境战事方平,皇帝倒迫不及待要拿安分守己的天下士族开刀,成就明君大业了。

清丈田亩份属户部权责,无关缙绅、农户,对天下土地一体重核,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上一次丈地还是在先帝在位时,近年来士族倚靠数代甚而十数代积累下来的声名与人望扩张家业,平白占去无数好处,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现下突然要一视同仁地清查,不啻为平地一声雷。

朝廷谕令已下,锋锐所向,首当其冲指向金陵与余杭,分明存了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之意。邵青池不得不放下手边正在修校的玄学书稿,思虑再三。

他让邵青扬将家族中的田亩状况核实清楚,金陵本家占下的地还不至惊人,只有几千亩,但附近州县里的几支族人却显然做得过了,有的将优良的河滩水田强报为抛荒地,极廉价地半买半占过来,还要将相连的两座山头一并划为己有,既无田契,又从未缴纳赋税。至于隐瞒田产、拖欠赋银、上等水田报为劣等旱地,林林总总,就更加不计其数,全族田产十停竟有七停禁不起细查,三成以上怕是要被官家收回。

“咱们邵家门风严,已算是守规矩的,换做城北的徐家、城东南的耿家,让人将地契挂在族里,连管带占,都不知白得多少个庄子了。”邵青扬苦着脸说道,“我也不想拿这等俗务来扰大哥的清听,但下面那些叔侄堂表,沾亲带故,非是人人都读得好书,总需有些事做。说到底,商铺开得再多,卖丝卖茶,都是从地里来的。如今疏通补地契来不及,州府得知宁王南下督办,都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当真严查不讲情面,也是有失公允,就像青延在江边那两千亩桑田,五年前还是抛荒地,如今好容易垦成了熟田,难道就这样白白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