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515 字 4个月前

他见邵青池没开口,按捺不住焦急,又道:“北境远在数千里之遥,边关战乱一起,朝廷就从江南调粮,州府要筹措粮草,我邵家哪一次不是身先表率,去年还带头认捐了两千石稻米。谁想转眼间翻脸如翻书,凭空派个煞星来收田,京中谁人不知,那洛凭渊是抄家的宁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任是王侯公卿也照抄不误,偏是他奉旨前来,教人怎能不心寒?”

“休要胡言。”邵青池斥了一声,知道弟弟是不甘心交地,的确,谁愿意将到口的肉吐出来?但事情绝不是田亩这般简单。他对邵青扬的行事颇有几分恼怒,并田占地家家都有,可做得太过露骨,未免损毁家族清名,事到临头又要借重自己的声望来挽回。但眼下不是责备的时候,唯有先定下进退之策。

邵家与闵家都是江南名门,成了出头的檩子,其他州府的世家大族明知此乃分而击之,必然唇亡齿寒,但火毕竟还没烧到自家头上,多数仍在谨慎地掂量利害,从旁观望,盼着金陵、杭州两地的水够深,让五皇子陷在里面出不来;也有些自忖一时无虞、幸灾乐祸。只有少数有识见的知交看得透彻,清丈田亩或许只是一个开端,早在去年年中,户部尚在太子把持之下,户部侍郎闵谙文提请增收韶安税,其时初入朝堂的宁王就曾力持反对,还当廷直言指责,认为士族凭借功名逃避缴纳赋税,却轻言加赋,令百姓负担更重,说得闵谙文一度无言以对,面上无光。

谁会想到短短一年光景,太子已然处境堪危,宁王却声望日盛,前程似锦。如果任由他督办得力,必然地位愈发上升,日后的国策或许会进一步朝不利于士族的方向倾斜,这却是不能容许的。

当洛凭渊在淮安登上郑桐兄弟的小客船,与皇兄一同沿淮水而下时,邵家已经与江南最有势力与影响力的几大望族通过了声气,扬州的庞家、江宁的许家、徽州的文家,自然,与闵家的计议最为深入周详。

邵青池察觉到,杭州闵家似乎仍在支持太子,闵怀文隐隐透出话风,京城遣使者前来传过讯,身份与东宫关联。他只做没听懂对方的暗示拉拢之意,闵家过往与太子走得近,兴许仍不死心,意欲继续赌下去;但邵青池从来都以为君臣有别,刻意结交储君非是上乘之道,而今更不肯卷进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只是,目前欲独善其身而不可得,既不宜针锋相对,又不能轻言退让。闻说宁王年不过二十,多年来都是在山中度过,天赋再高也是缺少阅历;他决意使出绵里藏针的手法磨上一磨,能使这位意气风发的五殿下知难而退是最好,如若不然,至少也要令对方明白门阀士族的实力,今后不致轻言进犯。倘若邵家连交手都不敢便即就范,非但得不到朝廷的敬重,还会被众人耻笑为缺少风骨,有何颜面再忝居士林之首。

偏巧赶在这种节骨眼上,旁支里的二叔公一家来求救,说表弟邵青全被漕帮认作内奸拿住,要按帮规处死。这类事情通常都由邵青扬出面料理,邵青池已经郑重地嘱咐过,务须谨小慎微,缓缓而为,更要严加约束二叔公家中的亲眷,漕运性质特殊,切勿在宁王将至的关头多生枝节。

谁想到邵青扬如此毛躁,竟让州府强行扣留曹船,这等触目的法子,偏偏被初到江南的宁王碰个正着,岂不是要将全盘计划打乱。

“你们这是欲速则不达。”他压住火气说道,“青全的事先放一放,有了这一遭,再如何交涉,漕帮都不会买账。但五殿下终归是要走的,他们也不好做得太绝。你备些礼物亲自去解释一趟,向漕口澄清只是一场误会,再派人送笔银两,先保下青全的性命,其他容后再说。”

邵青扬点着头,额上却仍旧止不住地冒汗,他急着要漕帮放人并非无因,连日打探下来,邵青全犯下的过失透着一股扑朔迷离的诡异,虽然只能拼凑出个大概,背后却似乎牵涉着极重大的干系,那条看不见的线不仅隐隐连向东宫,甚而还牵扯到朝廷正在缉拿的逆贼,以及更加深不可测的内幕。倘若任由漕帮扣着人不放,只怕会为整个邵家惹来祸患。

邵青扬打理外务多年,放在平日也能处事不惊,但在非常时期就有些乱了方寸。邵家近年来着实有几件不光彩的把柄,补救还来不及,禁不起再被邵青全惹祸拖累,他向漕帮施加压力,就是想赶在宁王抵达之前将这桩倒霉祸事压下去,谁想到弄巧成拙。这会儿五皇子只怕已注意到了漕帮与邵家的冲突,须得尽快与兄长定下对策。

他支吾片刻,只得将探听来的邵青全背叛漕帮的内情,连同族人惹下的几件麻烦大略讲述一遍,最后道:“大哥,都是我治家无方,如今已经命犯了过失的那几个到北边州县避一阵风头,对苦主也作了些安置,料来应是无妨,只有青全……咱们还需再想个稳妥对策才好。”

邵青池的近从邵允一直守在大堂之外,提防有人接近,邵家兄弟在厅堂中低声交谈,声音隐隐绰绰,全然听不真切。他正在暮春的暖意里昏昏欲睡,里面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似是茶杯摔得粉碎,接着就是家主满带怒意的斥责声。

邵允吓了一跳,邵青池修养甚好,已经有好些年不曾怒形于色。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他赶紧招呼仆从进去,小心地收拾地上茶杯茶水的碎片和残迹。

邵家地位最高的兄弟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原位,邵青池的脸色尤其难看,于铁青中泛出几分灰白,忽而挥手叹道:“罢了,邵允,你到偏院去,请庄先生到此相谈。”

邵允不敢怠慢,应声而去,心中暗暗纳罕,他知道因为户部要清丈田亩,族中不知有多少纰漏须得尽快厘清,邵青扬每次找家主计议,都是为了这些内务,为何要特意请一个外人前来参详呢?

说起那位相貌清癯的庄先生,的确透着一股神秘。这位贵客是从洛城来的,前几日才到,乃是邵青池会试时结交的同年兼友人,但多年来并不见书信往来,而今却在偏院住了下来。邵青池待客的态度也有些不寻常,既显得礼待看重,又透出某种敬而远之的味道,仿佛存着忌惮。

庄世经一身半新的松江布袍,脚踏天青布履,随在邵允身后走进大堂,朝邵青池与邵青扬略一拱手,在客位安然落座。比之身处帷幕层层的东宫时,他显得松快许多,如同卸下了重负,意态甚是洒脱。

洛文箫于二月十五入了重华,一去不返,竟似要被长禁宫中,东宫内外人心惶然,全靠太子妃和几名管事内外料理维持。在一片猜测忧惧中,庄世经也像是受了沉重的打击,起初不过偶感风寒,孰料七八日功夫药石罔效,便成了病入膏肓。几位大夫看过,都是连连摇头,暗示预备后事。

太子府中而今躲避事端尚且不及,如何敢为了一名谋士延请御医。庄世经眼见撑不过,挣扎着向太子妃递了辞信,沉疴之身,有心无力,难以报答太子礼遇之恩,留下也是无益,愿祈骸骨归故里。

太子妃程氏已经六神无主,若是庄世经死在府中,本就阴霾遍布的东宫更要混乱凄凉,她当下准了辞请。三日之后,曾经的东宫第一幕僚就在家眷的照料下离开了洛城。

庄世经字盛予,祖籍徽州,或是由于离京后心境有所开阔,许是江风益于病情,一路行至江南时,一场几乎要命的重疾竟而痊愈,他便嘱咐家人先回故里,自己顺路到金陵访友散心。

邵青池对同年口中这场病遁半信半疑,树倒猢狲散是人之常情,但庄世经谋得脱身之后,为何不隐姓埋名,而是头一个就来拜会自己?十五年前同科会试,他与庄世经曾住在同一座客栈,同年之外,更有过朝夕论文之谊。那时他觉得此人才学虽高,心气更高,所思所论时有偏脱常轨之虞。之后果不其然,放榜时自己高中传胪,对方的名次却敬陪末座。庄世经受此挫折,也不去吏部待选,就此拂袖而去。多年来音讯稀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私下里的传闻,说庄盛予或者在洛城,入了东宫门下。

传闻已得到证实,邵青池不敢慢待,又怀着戒心,他觉得庄世经请辞极可能是掩人耳目,实则仍在为失势的太子奔走效力,甚而可能奉有密令,要利用当下时机进一步笼络江南士族,借用这股力量对抗宁王,扶保太子挽回京中的颓势。

但他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测,况且,邵青全虽只是旁系子弟,如果在朝野争斗中牵涉过深,邵家接下来面临的,恐怕就不只清丈田亩而已了,必须有所决断和倚靠。庄世经于洛城局势了如指掌,对太子、宁王的了解更非常人所能及,自留他在偏院住下,清谈数次都是言不及义,看来今日只得直言问计了。

庄世经听着邵青池用迂回隐晦的言辞说起江南士族对户部新政的抵触与忧虑,只是慢悠悠地品茶微笑,并不急于答话。直到邵青池婉转探问起五皇子的性格行事,他的神色才严肃了一些。

“宁王其人,心智坚稳、法度严谨,既少旁骛,又无顾忌,寻常方式挡他不住,尔等万不可以竖子视之。”他让邵家兄弟等了一刻,才缓缓说道,“五皇子眼下锐气正盛,随身佩戴御赐上方宝剑,无论到了金陵府、杭州府,你们都是秀才遇到兵,难撄其锋啊。不过么……”话到最后几个字,尾音拖长,显得愈发意蕴深远,“若说无法可想,倒也不至于那么糟。”

“盛予,看在你我昔年同科的份上,如有良策,不妨直言。”邵青池不喜他故作高深,皱眉说道,“五殿下不日便到,你自洛城不远千里归来,恰好选在这个时机上门看我,想来也不是全然事不关己吧?我等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庄世经见邵青池收起试探直言询问,便笑了笑:“邵年兄不必多虑,我的确已辞去了东宫幕僚,如今是闲云野鹤之身,到金陵访你不是为了替谁做说客,但我与太子终究君臣一场,朝中的情势,你也听说了,我数年辅佐,纵然抽身而退,眼看功败垂成也是难以心甘。去年韶安税未能推行,就是五殿下一力阻止;今次他督办丈地,又是沽名钓誉之举。我有意从旁谋划,助你一臂之力,令宁王此行功败落空,也算全了与太子的君臣情分,不知邵兄意下如何?”

“愿闻其详,”邵青池淡淡说道,庄世经的确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既然将私心坦然告知,他一块石头倒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