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如何,我知道得已经够清楚,你还有什么可分说的?”慕少卿习惯性地冷笑道,“以你的本事,编造一套说辞,找几个人作伪证容易得很,我为何要答应?”
“我既然敢提出来,就会让你心悦诚服,届时即使在场其他人都认为足够,只要你仍然不信服,就算我输。还是说,少卿连自己的判断都无法信任,不敢为连月来的言行承担责任?”洛湮华转过身,淡淡说道,“如果我理清来龙去脉,证实了清白,你就须与鸣剑一道回归琅環,听候处置,不得再自行其是;相反,倘若我不能办到,就任由你带着愿意追随的属下脱离,无论情势有何变化,琅環余部都不会找你的麻烦。”
慕少卿呆了一呆,静王的条件这般干脆果断,是他始料不及的。裴素雪之事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赌约输赢竟然还取决于自己一念之间,既可说退让到极致,又似乎自信妄为到极点,就像有万全把握能折服自己一般。
该不会是个圈套吧?慕少卿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以他的倨傲自负,对手连这等赌法都提出来了,若是还不敢接,岂不是贻笑大方,直与气馁认输无异?
他思索片刻才冷冷道:“就算我答应了又如何,你自己也说了,裴素雪不过是个起因,只要血海深仇尚在,不只是我,下属故旧们终归难以心安。”
“我的话还未说完,”洛湮华笑了笑,神色沉静,缓缓道,“在试剑大会上澄清误会,只是赌约的一部分。以一年为期,假使明年此时,我琅環仍然未能平冤昭雪,我就让出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
很久之后,怀壁庄的总管事容飞笙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日聚仙楼上立约的一幕。慕少卿眉间锁着阴云,仿佛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移步上前,与静立窗畔的宗主击了三下掌。从他们身侧望去,透明的雨水正笼罩着金陵古城,青石铺就的街道,灰墙黑瓦的屋舍,还有城墙外白练般的长江。
主上本不必退让至此的。那时他注视着这场即将决定琅環未来的约定达成,心里不期然地想道,但很奇异地,并不觉得担忧,也不曾分神去思考十余日后的试剑大会,弥散心间的只有一片与江水同样苍茫的酸楚。
还说什么一年为期,洛湮华的生命早已是用月份而非年限计算。咄咄逼人的慕少庄主并不知晓,也不懂得关心,为了完成这场宿命的责任,宗主已经独自付出了所有,唯独没有荣华富贵。
第一百二十三章 顺流逆流
这一天,守在聚仙楼外等消息、看热闹的一干江湖人士多少有点失望,从十数丈外的楼下当然不可能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慕少庄主佩剑简从而来,全须全尾而去,尽管离开时脸色有那么点古怪,但多数人预想中的冲撞斥骂、拔剑动手,似乎一样也不曾发生,前后两三个时辰,但闻古筝清音杳杳,缕缕不绝,从三层窗棂中若有若无飘出,融入雨中。
倘若不考虑目下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仅从旁观状况来看,倒真有几分故友重逢的味道。
不过这场晤面总归是有成效的,风声陆续透出:琅環宗主与昔日的慕令主以击掌为约,在即将到来的试剑大会上厘清恩怨、辨明是非,从而决定鸣剑是否会如慕少卿所愿,脱离琅環另立门户。鉴于届时众多武林同道将齐聚万剑山庄,双方对赌约的内容都没有讳言之意,经有心人士探问,很快从在场作陪的南宫琛口中得到了证实。
那么江宗主答允给个交代的恩怨究竟是哪一桩?或者说,到底为了什么缘故闹到了这般地步?听到消息的人大多会继续追问一句。可惜,关于这一点,仍然语焉不详、众说纷纭,毕竟涉及琅環的内务,南宫公子依旧选择三缄其口,怀壁庄与万剑山庄也无人肯明确答复。
各种猜测与想象还没来得及展开,好打探的武林子弟又闻知了另一件值得热议很久的新鲜事:就在江、慕二位楼中晤谈的同时,万剑山庄果然不负众望地发生了意外,已被强行软禁三月之久的怀壁庄副庄主朱晋,恰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突然脱身逃走了。
外面的纷纷扬扬,洛湮华都不予理会,从聚仙楼回到怀壁庄,庄内已然沸腾,人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朱副庄主回来了!
朱晋已先一刻抵达,正候在前厅,此时急忙迎出来参见主上。他被慕少卿扣留多日,心中尽是焦虑煎熬,看到久别的宗主就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洛湮华知道他体力虚乏,反正日子还长,只叙谈了片刻就命令赶紧去歇息。庄里有大夫,加上唐瑜公子在,解去软筋散的药性不是难事。
护送朱晋回来的是聂寂峦和曲观阑一行,当然还有躲风头的顾筝,以及万剑山庄十余名守卫。司徒予和夏简起先都一心一意认为事端乃是对方挑起,自己不过迫于形势予以配合,回头不至受责太重。因此两人行动间各怀小心思,既防着对头走脱,又琢磨过后如何解释分说。谁想一出庄门,顾二少露出真面目,司徒和老夏双双傻了眼。十二个人被顾筝一个骗得团团转,委实说不过去,就算道出实情也是丢脸无比、难以交代,跳进黄河洗不清。眼看主谋要溜号,他俩想到庄主的熊熊盛怒,齐齐打个寒噤,尽管很想将这小子一把掐死,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跟着一道来了怀壁庄。顾筝的话听上去也不是没道理:大家本是自己人,待到宗主与庄主释去前嫌,今日之事岂不是有功而无过?就算没这么美满,也好过直接领板子不是。
静王在书房先见了顾筝,而后是这一堆被顾二少拐骗出来、心灵严重受创的守卫,宁王殿下走了一遭万剑山庄,要说要问的话攒了一箩筐,当然也等着见皇兄。
洛湮华不知不觉忙到后半夜才回房安歇。或许是思绪太多,还没有完全理顺,他虽然有些疲惫,却了无睡意。
“该睡了。”秦肃见他靠在床侧只是出神,快半个时辰仍没有躺下就寝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睡不着啊。”静王有些苦恼,“要不然,阿肃你和我换换床?”
江南人家对床的看重远甚北方,不仅挑拣木料,而且讲究手工繁复、精雕细琢,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容飞笙唯恐主上住得不够舒适,特地命人寻来一张楠木千工拔步床安置在主院,足有一间屋子大小,雕饰层叠、里外数进,可容纳四五名从人侍女歇在内部随时服侍。洛湮华素简惯了,见到这张隆重的大床哭笑不得,又不好推却,六七天下来仍是不免头痛。
“点些香吧。”秦肃心里有一丝笑意,但面上依然保持沉肃。他对主院的屋梁倒是没什么不满,这几天破例睡在窗侧的长榻上,主要是为了使初抵的静王休息得安心一些。
奚茗画临别前留下的药材中,有安神助眠的香料,谷雨年纪小挨不得困,这会儿已经在外间梦周公,秦肃起身取了几片放入仙鹤形的香炉,带到清淡微苦的香气从鹤口中袅袅吐出,才说道:“别往心里去?”
洛湮华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微笑道:“没事的,少卿是遭人暗算,才会失了正常的判断。即使许多人都如他一般存着误解,至少凭渊是信任我的,再说,不是还有阿肃么。”
“好好休息。”秦肃简短地说道,掌风平推处,案上唯一的烛火无声熄灭。于他而言,这已算是竭尽所能的安慰。他熟悉洛湮华的性情,辨得出那份掩在平静下的黯然,再是无愧于心,慕少卿的尖锐言辞终究带来了伤害。
至于慕少庄主,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到万剑山庄,顾笛惭愧地向他请罪,戒备来谨慎去,防不住后院失火,待到察觉时,落叶居里外已经空无一人,后庄山门处的守卫统统被放倒。慕少卿自然是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洛湮华奸猾狡诈、笑里藏刀,难怪只要求谨言慎行,却始终不提放还朱晋,原来是直接下手了。
此次落叶居众守卫集体监守自盗,事先全无征兆,过后仍然扑朔迷离,司徒予、夏简居然在短短一下午抛开成见,携手合力护送朱公子逃之夭夭,庄里任是谁都是大惑不解,但觉不可思议。
只消将前后经过略加对照,就能推断出事情与顾筝脱不了干系,问题是顾筝已经拍拍屁股遁了,总不能拿尽心又负疚的顾笛当出气筒,于是慕少庄主能做的也只限于在自家书房里摔几件摆设、骂上几句而已。须知人家宁王殿下登门拜访是为了正事,代表户部核查田亩,从头到尾都依着礼数,替你家减免田赋,帮了不小的忙,末了要求参观藏剑阁被拒,也没仗势为难,不过是让顾堂主陪着在庄里闲步游览了一番,以便兴尽而归,请问还不够友好么?至于你家守卫趁这空隙自个儿把重要的人质放走了,那是你作庄主的驭下不严,不要说陆公子很无辜,江宗主也没招惹你啊。何况,无冤无仇就将怀壁庄的副庄主关了三个月,人家朱晋要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找你兴师问罪就不错了,再去纠缠,除了徒惹人笑话还能指望什么结果。
气过之后,慕少卿发觉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怒发冲冠,心头躁郁反而较平日更快消退。他当然不会多想原因,回忆着聚仙楼上的对谈种种、戟指宣泄,三分舒畅七分着恼,还有些恍神。没想到洛湮华看着一派沉静,内里比他慕少卿还要狂妄,赌什么不好,偏要将胜负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觉得其中十之八九有诈,但武林盛会众目睽睽,能耍出什么花招?心念微转间,顾笛所描述的宁王洛凭渊的形貌举止浮现在眼前,慕少卿唇边渐渐漫起一丝冷笑。表现得再有担当,洛湮华也脱不开处处倚赖他人出头的作风。只是,万剑山庄不是皇宫大内,要通过比剑争胜迫使自己心服认栽,凭着个不过二十岁的寒山派陆渊,怕是还不够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