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庄主对两件事有充分的自信,一是自小磨炼的剑法,二是毫无动摇的决心。赌约既定,恩怨去留就在试剑大会上见分晓,他正要从五皇子手中夺下传说中的名剑纯鈞,为自家一壮声威,顺带将今次的闷亏一并讨还。
情绪渐渐平复,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平放在书案上,凝视这淡黄色封面上架构秀丽的字体:清涧兰舟曲。傍晚走出聚仙楼时,雁晴追上来裣衽行礼:“小姐有一物相赠,今日所奏之曲是特为少庄主而作,命婢子送上曲谱,前路未卜,惟愿珍重。”
幽沁如泉的音韵仿佛又回到耳畔,在心底铺展开一片清凉。两个多时辰里,晚璃一直弹筝,难道不只为了洛湮华,更多是因为自己吗?长久的心意已然点破,她又是怎样想的?
慕少卿取下寒水剑,放在筝谱旁边,久久看着两件东西摆在一起的样子。这一刻,怅然盖住了积怨,已然选择了背离的道路,就不可能回头,只是不知试剑大会过后,自己与晚璃可还有相见之机?
随后数日,江南地界紧绷混乱的局势明显缓和。朱晋主持怀壁庄多年,沉稳重义,素来为琅環子弟与武林同道所推重。他这一归来,琅環内部尚存的微澜立时消弭大半,一些之前还存着犹疑的部下络绎前来,参谒主上、探望朱公子。对于试剑大会后的前景,下属们或多或少仍会感到担忧,但想想宗主一贯珠玑暗藏的风格,于波澜不惊中救回朱晋的手法,还是收起多余的思虑,奉命行事便是。
万剑山庄也还遵守约定,与鸣剑盟有关的行动一概中止,不再有攻击性言论传出。三江帮一干帮派受到冷落,纷纷表达不满,说慕少卿行事刚愎任性,不肯与琅環划清界限,却将盟友置于何地?真真教人好生心寒。
但慕少庄主独断独行又不是第一天的事,加上本来就看不上这帮人,当下置若罔闻只做不存在,将外务往属下身上一推,径自到后庄闭关去了。据说日日习剑听琴,也不知是终于恢复了冷静,还是憋着一股劲,预备五月初五再度爆发。
不能扯万剑山庄的旗号,周贽等人再去挑衅琅環就成了以卵击石、送上门找揍,鼓噪了一阵子,眼见无人理睬,只得暗暗记下这笔账,蛰伏待变。
在趋于平静的表象下,深流暗涡却加倍湍急。端午的试剑大会被赋予了更重的意义,已远不止是剑门弟子切磋品评、以剑会友的盛事,琅環究竟会内乱平息还是分裂离散,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谁能说得清三天比剑过后,武林将是何种情势?消息传到之处,一些原本不准备参与剑会的江湖人物也收拾行装,动身往金陵赶来。
众说纷纭间,被议论最多的还是琅環宗主何以自寻烦恼,提出了这种怎么看都胜算渺茫的赌约。这一回聚仙楼上收服不了慕少卿,难道隔个十来天,在武林大会上就能办到?凡是稍微了解慕令主性格作风的人,都觉得要此人当众服软,不若教他横剑自刎来得比较容易。打听赌约缘由的人越来越多,刨根究底、百般探寻,除了起因是万剑山庄混入了昆仑府卧底这等机密,硬是将琴师裴素雪事件拼凑出个七七八八,加上某些变形和演绎,说来说去,竟成了江华为防慕少卿有异心,安插了一个精心培养的妙龄女子来施展美人计,裴姑娘一边完成任务,一边却与庄主的左膀右臂卫澄有了私情,结果一来二去,卫澄被慕少庄主误杀,裴素雪自感命苦,悲愤道出实情后殉情而死。众人恍然大悟,受此折辱,得力属下与美人双双身亡,无怪气得要与江华势不两立了。
应该说,在五月初五成为江湖焦点之际,不少人在为琅環以及武林命运忧心忡忡,更多人期待着凑热闹、开眼界、高谈阔论,与此同时,那些充满机心的阴鸷目光隐藏在暗处,注视着事态的演变、发展,伺机而动。
杭州府距离金陵数百里,城西一条窄巷深处,有座陈旧的小院,门脸是一间很小的酿酒坊,当家的是个守寡的女子,带着不满十岁的儿子住在后院。
酒的味道不好不坏,寡妇也很普通,远谈不上俊俏风流,故此来这里照顾生意的人一向不多,母子俩静悄悄地过着略显拮据的日子,一如其他类似情形下的人家。
这天傍晚时分,酒坊唯一的伙计打发走几个零星的熟客,就提早下了门板。后院的天井里站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焦黄面皮、络腮胡,看衣着像个行脚商贩,一双眼睛倒是有几分气势,不时闪动精光。他已进来等候了好一会儿,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仍然神态恭谨地微微弯着腰,不敢发出声息。
又等了一刻,才见寡妇掀开门帘走出来,她平淡无奇的面容也像是带上了某种威仪,做了个允许进入的手势。
中年男子知道规矩,也不出声,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进入堂屋。他是周贽的亲信副手,名叫罗运昌,在三江帮坐第三把交椅。
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堂屋里有些昏暗,一道黑色布幔将空间分割成两半,从罗运昌的角度,只能透过布幕隐约看到后方负手踱步的身影,是名身材颀长的男子。
“小人见过尊主。”他立时跪拜行礼。
“起来说话。”那男子的声音略带低哑,似乎有些漫不经意,“飞鸽传书还不够,周贽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将你派来见我?”
“回尊主,周帮主日前接到命令,已让下面弟兄将琴师之死透露出去,加意渲染。”罗运昌站起身,恭声说道,“帮主是想着,如今金陵城中各家门派云集,据说再过两日,少林、华山、崆峒这些道貌岸然的大派也要陆续抵达,说不准还有寒山派的人,故此特地遣小人来向尊主请示,可需要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无论尊主如何安排,我等都是赴汤蹈火、听凭驱策。”跟着又恨恨道,“那性慕的反复无常,不过上了一趟聚仙楼,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煞是可恨!”
“赴汤蹈火、任凭驱策。”那尊主像是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看周贽真是长进了,除去奉命,还晓得转回头跟我探口风、要章程了。”
他语声低缓,并不如何严厉,还带着几分戏谑,罗运昌却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像是一股寒气顺着脊骨缓缓往上爬。在过去数年中,他多次来到杭州,每一回都是前往这座城西小院求见。由于地位太低,大部分时候只能得到转达的指令。有限的几次面见都是隔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黑色布幔,仅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然而这位隐于幕后的尊主身上仿佛永远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连笑的时候都令人不寒而栗。
“周帮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一丝一毫试探尊主的念头!”他不假思索地双膝一软,复又跪下,“是我等驽钝,眼见情势变化,原来的计划不好接着用,又恐临时有什么状况,应对不及误了尊主的大事,这才僭越了。”
“难为你们了,就凭这点斤两,还想着替本座分忧、办大事呢。”对方嗤笑一声,好在似乎懒得追究下去,“所谓情势有变,洛湮华在聚仙楼约见慕少卿,使的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立下的那桩赌约更是险中求存,稍有差池就要翻船,现下难办的是他,何时轮到虾兵蟹将着急忙慌了。”
“尊主说的是,”罗运昌眼前一亮,探知这位大人物接下来的判断安排,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这样三江帮才好在未来的变乱中获利,“我等资质愚钝,原是庸人自扰。”他本想多加一句“尊主必然早有妙策”,但这话过于露骨,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是以忍住没出口。
“洛湮华穷尽心力要复起琅環,但任凭他思虑周详,始终有弥补不了的弱点。一个从继任起就远在千里之外,常年被软禁的宗主,要如何确立威信,属下又怎能心安?”那尊主若有所思,缓缓踱了两步,声音仍是似笑非笑,好像很是愉悦,“表面上看,是慕少卿轻率偏激,为了些许误会就不依不饶,然而能闹到这么大,缺少信任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以他鸣剑令主的身份,又是根深叶茂的江南人氏,琅環内部必然会有人理解甚而支持他。洛湮华匆忙赶来救火,倘若使出强硬手段镇压,虽然或能解一时之危,却会令众多部属心寒齿冷,为日后埋下更深的隐患。以他的才智不会不明白,倘要如臂使指、彻底整合琅環,就得设法让慕少卿心服口服。所以不管这赌约多难办到,于他都是迫于无奈、势在必行。”
说着,他嘲弄般地笑了一声:“可怜啊,要不是武功尽失,那慕少卿岂敢如此造次。”
罗运昌听得发呆,深感经此一说,整个事态顿时条缕清晰,连忙道:“尊主早已成竹在胸,真乃我等之幸。看来那琅環宗主投鼠忌器,压根不敢动武。只是闻说洛湮华其人诡计多端,想来是要在试剑大会上耍弄手段了。”他已察觉帘幕后的人此刻心情不坏,壮着胆子又道,“周帮主是见慕少卿出尔反尔、喜怒无常,恐怕他万一临时生出幺蛾子……而且宁王似乎也要赴会参一脚,才遣了小人来向您讨主意,防备这些变数影响到鸣剑盟的大计。”
“眼下的棋局上,慕少卿就是棋眼。他朝向哪一方,另一边必定棋差一招。人道宁输十目,不让一先,要想在仓促间班回先手,洛湮华那点心血还不知够不够熬的。”尊主果然没有怪罪之意,仍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过与其说是对话,更像在自言自语,“人心执念,岂是能轻易解开的,慕少卿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要对他当头棒喝,凭几番道理加一曲琴音还不够分量,何况本座也会设法提点,让他执意一头撞死。至于宁王,就算有寒山派的出身,琅環中人也忘不了他是个皇子,靠他出战,无论胜负都不能让慕少卿心服。再者洛凭渊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还揣着监视的圣旨,除非万不得已,洛湮华应该不愿选择这条下策,而是宁可采取其他自认为有效的办法赌上一把。须知洛湮华其人,万事求全,到头来自误己身,号称惊才绝艳的聪明人向来都是这么死的,本座怎能不善加引导,帮他在迷途上走得更远?”
话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倏然转为阴寒:“好了,一时兴起,容你多待了片刻,现在,滚回去告诉周贽,插不进手就老实待着,不嫌命长就别打鬼祟小算盘!轮到他派上用场时,我自会传令。”
“小人遵命,”罗运昌但觉一股远甚于先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全身汗毛登时根根直立,没口子地顿首答应,“小人这便动身返程金陵,定然一字不差将尊主的话带到!”
像从前每次一样,他带着来时的一包衣料簪钗,还有若干小孩子的新奇玩艺小心离开,就如方才是上门卖货一般。出得窄巷,才感到里衣已被汗水浸透,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再回想隔幔听到的尊主的每一句话,以及话音落下时激起的无形恐惧,只觉满含深意、深不可测。或许这种感觉不止来自真实的压迫,更源于传闻中的种种手段过往,由鲜血、哀嚎、仇恨堆砌而成,那个人的手指曾经抚过累累的白骨,于翻掌间毁灭数不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