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392 字 4个月前

“刚看罢洛城比武,又想来试剑大会,师尊自然不答应,说他心性太浮躁。”宁泽飞道,“小师弟这会儿,应该正在面壁呢。”

洛凭渊想到严荫眼巴巴的样子,不觉微笑起来。他们师兄弟情义甚笃,大师兄看似严肃,实则私下里不时也会说笑两句。他转而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慕少卿,尽管神态高傲了些,也还称得上一位器宇轩昂的武林俊彦,不过眼中微有血丝,说话语速稍快,像是休息得不太好、心情欠佳。

前些天,江晚璃几人以清涧兰舟曲为基础,精心设计了一套曲目,盼望尽量消除梵音术造成的影响,令慕少卿恢复清明;南宫琛作为唯一有机会执行的人,近日更是放下其他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万剑山庄。只不知,这一切努力效果如何,是否起到了预期的作用?

师兄弟三人行至演武场,场侧的小规模打斗刚刚结束,四名玄霜暗卫已经收剑,六七个大汉或委顿于地,或僵直站立,尽皆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身上衣衫破烂、血痕交错,也不知被长剑划了多少道。那袁老二最是凄惨,关绫有几分洁癖,认为不管削耳断指都是血糊糊的,岂不反胃,索性给他点穴时使出师门独传手法,将一股暗劲送了进去。这时候,袁老二躺在地上,只觉全身经络又痛又麻,如遭万蚁咬噬,有如酷刑加身,忍不住大声哀号求恳。

周贽的脸色甚是难看,他派几个手下去寻衅,本意是为了先声夺人,挑起场内尖锐对立的气氛,且存了试探深浅之意,要看看琅環如何应对。想不到精心挑选的人手这般不堪一击,反成了玄霜展示剑阵威力的靶子,耳听袁老二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叫,便如一记记耳光当面掴来,脸皮再厚也有点吃不消。

他青着脸,待要下令将受制的几人抬回,又恐再被剑阵截住,变成有去无回,正自踌躇间,那边关绫已冷冷说道:“区区鼠辈,也敢喧宾夺主、大放厥词,搅扰这试剑大会,还不立即给我滚!”

在场群雄见这伙大汉被收拾得摧枯拉朽,都觉得痛快,待到三江帮灰溜溜上前抬人,一名剑门弟子便嘲笑道:“身上连柄剑都不带,指手画脚也不看看此间是什么场合,当自己是少林派镜明大师么?寿山明王柴前辈么?”

洛凭渊与两位师兄已被引到一座凉棚前,听到话音好生熟悉,抬头一望,不禁脱口笑道:“这不是蒋寒蒋师弟么,你们也来了!”

说话的人确是去年在洛城共患难过的蒋寒,旁边是魏清,原来这凉棚分给了华山派,洛凭渊心下甚喜,目光再一搜寻,果然见到众多弟子中为首一人风仪端雅,正是封景仪。

万剑山庄筹备剑会时,虽遵照礼节往翠屏山发了帖子,却没指望寒山派会遣弟子前来,也就未曾单独准备休憩之所,而今宁泽飞一到,多少有些犯难。顾笛记起寒山派与华山派有些交情,于是嘱咐请两派合用一棚,料想不至招来不满。

顾堂主的安排还是很妥帖的,众人重逢都是欢喜,蒋寒和魏清更是神态亲热,一俟两边大师兄叙礼完毕,就拉着洛凭渊说起别来之情,讲述适才三江帮被当众教训的场面。于蒋寒而言,住在京城静王府时还需考虑到对方是皇子,拘束些礼数,到了江南武林大会,寒山陆渊公子与自己同样是头顶压着大师兄的武林子弟,大可放开一些。

“我们也不过早到了片刻,”封景仪从前就曾与寒山门下数度往来,彼此相识,微笑道,“还未来得及去问候琅環江宗主,宁兄可要同往?”

宁则非欣然点头。这时已将至上午巳时,参会宾客到了十之八九,不仅演武场周围凉棚全数坐满,而且放在外面的桌凳也没了空余,来迟的人只有站着。天南地北的同道中人汇聚一处,招呼、寒暄的声音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洛凭渊已看到琅環所在的方位,正要随着师兄与封景仪等人一道移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这场合有什么了不起,华山派、青崖派有武林帖,三江帮难道就没有?都是慕庄主发出的,莫非还得分个三六九等?人家不过是拿剑会作个幌子,你们这群名门正派就路远迢迢赶来,替他的鸣剑盟垫场,还自以为有多尊贵,真真笑死人!”

这番讥诮似是冲着蒋寒的话而来,在原本嘈杂的人声中分外突兀刺耳,参会群雄无不听得清晰。说话之人身着绿袍,背靠一棵榆树坐在一张条凳上,对四周投注的目光视若无睹。

蒋寒怒道:“你又是什么人?试剑大会三年一度,一向是剑门的传统,交由万剑山庄主持,武林中谁人不知,岂容宵小信口胡言!”

“今时可不同往日了,三年前,慕少卿习剑有成,凭着背后琅環撑腰,筹办剑会乃是为了扬名立万。”绿袍人对质问毫不理会,嗤笑道,“而这一回,他跟琅環闹得不可开交,一心带走旧部另立山头。问题是,江华作为琅環宗主,一旦失去鸣剑的支持,对武林的影响力立时就要大减,手中哪里还有足够的筹码跟朝廷谈条件,为自个儿换取权势富贵,当然是不肯放手的。那些替宗主卖命惯了的属下,什么玄霜、横刀也跟着纠缠不休。慕少庄主论实力没把握,论威望也拼不过,迫于无奈才想起手里还有试剑大会这么一张牌。探讨剑法是假,当着天下武林的面划清界线才是真的,否则,邀请三江帮、断门刀、鹰爪门、海盐帮,还有一堆不练剑的大小门派帮会做什么?他们不是被邀来的,手里的武林帖难道是假造的不成?大家可都是万剑山庄请来帮忙见证的贵客!”

他音调比常人为高,身体坐着不动,语声却忽远忽近,时而扎耳时而飘忽,令人极不舒服,内容更是毒辣。慕少卿广发武林帖时,正值心气激荡,恨不能将自己的态度传扬于天下,对劝阻的琅環部署也是诸多过激,直到下了聚仙楼才有所收敛;然而被此人一说,传入事先不知情的人耳中,却似慕少庄主不齿宗主的行径,欲求脱身而不可得,反遭到百般压制、逼迫一般。黑白颠倒间,已给洛湮华安上了为求荣华出卖下属,甚而控制武林的罪名。

琅環众人心中恙怒,只是若要立时驳斥,其中是非曲直又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朱晋皱起眉,这绿袍客透着古怪,言谈别有心机,必是冲着宗主而来,看他开口能令场内人人听得清楚,内力应是不俗,但一张脸长相平庸,面上木无表情,一时却难以判断是何来路。

蒋寒是昨日才与众师兄师弟一起抵达的,对诸般情势只听说了个大概,但他去年为琅環所救,又知晓静王为韶安战局尽到的心力,感激敬重之情已深入心底,哪里忍得下旁人肆口毁谤,他当即骂道:“放屁,江宗主运筹千里,谋定北境,此乃我与师兄在洛城亲眼所见,多少苍生因而免于战乱,武林中谁不景仰?琅環相助朝廷祛除外虏,百余年间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何时成了贪慕富贵?你张口闭口臭不可闻,究竟是何居心?”

他速来口齿便给,对内心所想又深信不疑,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

周贽见此情况却大为兴奋,尊主魏无泽交代给三江帮的任务乃是在试剑大会上制造对立冲突,不妨施展口舌,多多朝洛湮华泼污水。须知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凡事愈是极力辩白,结果往往越描越黑,也就无形中将慕少卿置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唯有一意孤行。周帮主拍着胸领命,不料第一步就被玄霜结结实实迎头教训了一顿,丢尽脸面不说,袁老二被点的穴道谁也没本事解开,只好往嘴里塞一团布,让他自己挨十二个时辰。受此挫折,正为如何卷土重来挠头,偏巧就冒出个诡秘的绿袍人,将众人的关注点引到了琅環宗主的品行上,虽不知是否尊主派来的帮手,但于自己不啻于送上门的良机。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向最能言善道的霍连生递了个眼色。

慕少卿陪着镜明、镜空一行走到演武场,恰见鹰爪门的当家霍连生站起身,打了个哈哈:“华山派这位小兄弟说的当真有趣,天下谁人不知北境大捷靠得是云王率军,璇玑阁主列阵,还有士卒奋力杀敌,就不知江宗主身在洛城王府,这运筹千里是如何一个运筹法,莫不是撒豆成兵?”

棚内的人配合地一阵哄笑,霍连生又接着道:“就算上阵冲杀有琅環一份功劳,可天下谁人不知,江宗主至今仍领着另一重身份,那便是朝廷亲封的静王。这些年来放着家仇不报,撇开江南和北境的部属不管,只顾了为国尽忠,嘿嘿,换做在下,怕是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枕,自问是万万做不出的。而今慕少庄主欲改弦更张、分道扬镳,我霍连生头一个站出来叫一声好,大丈夫人生在世,不能为父母亲人雪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大伙儿说,是也不是?”

一伙人哄然应和。此语不可谓不阴损,只是他深恐玄霜无声无息杀到,口中说得响亮,却站在凉棚里不愿出来,未免显得气概不足。

慕少卿不知不觉锁紧了眉,霍连生的说法如此熟悉,甚至不久前在聚仙楼上,类似的话曾经出自自己口中,用于质问洛湮华。他没有理由反对,应该觉得合意才是,可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却是一股反感的不适,仿佛某些原本竭力维护、曾视为重逾性命的东西,正在眼前被颠倒错置、当众遭遇攻讦污蔑。

或许是说话的人不对,无论周贽、霍连生与自己多么见解一致,当话从他们口中说出,就仿佛变化了味道,不再是本应有的意思,他并不想听到;而当洛湮华开口时,再怎样逆耳刺心,他总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自己看不起的人在摇旗呐喊,看重的人却站在对峙的彼方,还有晚璃、谢潇、甄先生,他们都不同意,目光里充满无奈、忧虑甚至痛惜,就像眼看着珍贵的东西被摔碎。世界如此违和,这一切,真的应当发生么?

琅環的凉棚里没有声音,他知道洛湮华是不会辩解的,不仅由于周贽还不配,该说的话,在聚仙楼上已对着自己说过了,至于其余人的想法,琅環宗主并不在意。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又一次泛起那种奇异的感觉,比十余日前初次重逢更为鲜明,像是酸涩,又像带着某种怀念,轻微却不容忽略地扯动心弦。

四下里却多了嗡嗡的低语,琅環宗主江华的确是当今的皇长子,而且长居京城。武林中人身在江湖,自成体系,对于朝廷、官府天然有几分提防,过往这些年,连屡建奇功的琅環都被扣上罪名遭遇迫害,两方的信任更是下降到冰点,直到最近一年才渐有好转。可现如今,看鸣剑令主不计后果的架势,联系到江宗主的皇子身份,教人不能不多想。

洛凭渊耳目灵敏,附近低低的私语声令他心里有些发沉。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即使明知会遇到误解难堪,即使不得不将琅環内务摊开在台面上,皇兄仍要以武林认可的方式解决矛盾;以及,为什么事先会再三叮嘱自己,尽量少说话,实在不得已时再出手。

朱晋自座位上起身,向四下一抱拳:“试剑大会上,本不应说起题外话,但既然话到此处,朱某便说上两句。”

他吸一口气,声音略沉:“天宜十二年韶安失守,我琅環蒙冤,想来大家都知道,十二令中幽明叛变、漓墨分崩,十令部属或流离江南、或避祸栖身云堡。从那时起,到而今渡江重归中原,协平北境,历经几多变乱艰辛。宗主接任于危难,以一身系无数人性命安危,面临情势之复杂凶险,承担坎坷苦痛之深重,非常人所能想象,亦非外人所能得知。十载苦心,方有今日之琅環。”话到此处,他冷冷看一眼周贽的方位一字一顿,“我琅環宗主的思谋决断,存乎于心,天日可表,区区三江帮也想妄言置评?凭你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