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帝阙韶华 薄荷酒 5880 字 4个月前

他语声沉肃,场内的议论声一时低了下去,直至静默。任谁都能听出,朱晋所言不掺虚假,字字重逾千钧。

周贽眼见气氛不对头,又丢出一个眼色。彭三虎收到暗示,立即大声打破沉寂:“朱大侠此言差矣,我等草民无权无势,放在平时,要是敢提到江宗主的长短,被官府抓起来丢下狱里也是没辙。但今日乃是武林大会,就算我彭三虎没这个资格,难道天下英杰也没有?慕少庄主请咱们来,原就是为了有话直说,公道自在人心,琅環再厉害,难道还管得住天下人的嘴?”

蒋寒怒道:“一个病夫、一个矮胖子,三江帮物以类聚,到处收罗牛鬼蛇神,还好意思张口闭口代表天下英杰,我呸!鬼鬼祟祟、恶言中伤,谁不知道你们一伙镇日忙着挑拨离间,几条泥鳅也想翻起风浪,有本事给我出来,别藏头露尾躲在泥巴里!”

他这比喻倒也生动,引得不少人露出笑意。霍彭二人要的便是纠缠不休,又不敢招惹朱晋,霍连生趁势拱手道:“不才鹰爪门霍连生,还有断门刀彭门主,乃是周帮主结义兄弟。我等虽是武林小卒,比不得名门大派,与慕少庄主却早有盟约,不日共建鸣剑盟。难道只准华山派为琅環说话,在下等就不能替盟友出头?”

武林大会到场人数众多,大派虽然不少,但终究是声名不显的小帮小派居多,他工于心计,早已制定策略,自己一方但凡说话,便要偷换概念,引起多数人的敌忾之心,从而壮大声势。

“华山、崆峒,所谓名门正派,不外是擅长沽名钓誉,功夫稀松平常,论起趋炎攀附却最是热衷拿手。”那绿袍客再次开腔,冷沉沉说道:“华山派可没白走一趟洛城,不仅亲眼见识了琅環宗主运筹帷幄的神机妙算,还被引荐入宫见驾,得了皇帝老儿的封赏。”

“原来如此。”霍连生大喜,暗道对方必是帮手无疑,忙道,“在下一向也是这般看法,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他虽连声附和,绿袍客却似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状甚不屑。

蒋寒气得七窍生烟,待要再争,封景仪将自家六师弟按住,起身走到凉棚前方,朗声说道:“去岁夏末,江宗主以大义相召,应怀壁庄之请,武林十三家门派同赴裕门关外太平峡谷,与靖羽卫合力阻击辽金武人,一战而大败品武堂、金铁司,灭外夷之气焰,护持边关粮草不至有失。我师兄弟虽只追附骥尾,但得能参与此役,已是快慰平生。少林镜名大师,万壑门方门主更带领数十同道直赴韶安,与琅環横刀会合一处。九月归雁峰大捷而北境平定,其中有江宗主料敌机先、苦心筹谋,云王殿下、苏阁主统兵有方,边关将士奋勇沥血,亦有我禹周武林协力之功。朝廷封赏便是由此而来。敢问霍当家、周帮主,还有这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朋友,家国烽火之际,你们做过什么?有何立场一面安享太平,一面含沙射影、恶语重伤?又出于什么目的,一味搬弄是非,挑唆慕少庄主与江宗主失和?”

他是华山派首徒,不日便将接任掌门之位,说话分量比起蒋寒自是不同。在场不少门派都曾亲身参与太平峡谷合围,闻言顿感面上生光、与有荣焉,未曾前往的也听得热血贲张,恨不能时间倒流,同赴北境。

万壑门主方苍松四十余岁,面容清癯,这时拈须说道:“封少侠所言非虚。韶安大胜得来不易,朝廷是故遣使往各家门派宣旨,或赐匾额,或赠宝剑,乃是感念嘉勉之意。此事堂堂正正,俯仰无愧。所谓仁者见仁,倘若这般也能视为攀附权贵,那么三江帮周帮主命人口口声声说江宗主贪慕荣华,其中可信程度也就不难想见了。”

推己及人,最能设身处地,武林中人远离朝堂,对权势富贵本来就概念模糊,被三江帮一说,加上江华确是皇子,自然而然觉得或有其事,至于谋取权位如何谋法,富贵又是如何富贵法,全凭想象。现在经方苍松一点,众人顿有恍然之感,原来自己在浑然不觉间,也已经,或者只差一步,就成了趋炎附势之徒。群雄看向三江帮凉棚的眼神不由变了,霍连生本就是个枯槁书生,彭三虎、周贽也谈不上仪表堂堂,此时在众目睽睽下愈发显得面目可鄙、行径可疑。至于一旁不时阴阳怪气的绿袍客,更惹人疑虑,看他无论说什么都一脸木然,想是带了面具或经过易容,难怪无人识得。

绿袍客被封景仪点破,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冷笑道:“华山高徒,果然只会逞口舌之利,拉帮结伙,哼哼,嘿嘿。”

周贽感到投向自己的众多视线不太对劲,遂用力瞪了霍连生一眼,示意他想办法。霍连生心中如哑巴吃黄连,他没想到自己的偷换概念之法,人家万壑门主也会用,而且随手就用得高明十倍。本来指摘华山派的是那绿袍客,偏偏自己又去拉关系,来了个随声附和,这下扯也扯不清,如何是好。

既已发动,总不能不收场,他没时间细想,硬着头皮高声道:“大家有所不知,华山派不同其他门派,他们与江华关系非同一般,说出的话不可信!诸位大侠护送粮队往边关时,封景仪师兄弟三人却掉头直奔洛城;列位在战场应敌时,他们却是静王府中的座上宾,不但盘桓良久,进宫之事更是千真万确!若非已然投效,怎会抢在别家之前受封?此乃相互勾结的铁证啊!”

这一回,连涵养甚好的封景仪也动了怒,他正要驳斥,崆峒派凉棚中一名弟子出声说道:“封师兄三人进宫时,我与薛师兄也在,一同接了封赏,还亲眼目睹封师兄推辞了皇帝的挽留,不愿担任官职。阁下是否要说,我崆峒派也早已投效琅環,且与华山相互勾结啊?”

霍连生有些傻眼,还来不及反应,另一座凉棚中又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才哪里到哪里,我和范少阁主今年才在静王府住了三个月,进过宫、拿过赏、守过擂台,上个月刚和江宗主同船到了金陵,来赴这劳什子试剑大会。看来要论攀附朝廷,头筹该是我唐门才对,华山怎么比得了?”众人寻声望去,出言的是位年轻公子,二十出头,白衣秀雅,正是唐瑜,身边坐着笑吟吟的范寅。

作者的话:

武林大会就是吵了打,打了吵,静王说:大家小心不要太用力,不然我就不好哄人了。

明天休息一天,而后继续,谢谢姑娘们地收藏和票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杀机暗藏

霍连生再不敢出声,不只是他,整座三江帮的凉棚都呈现出木雕泥塑的状态。群雄瞧向周贽的眼神除却怀疑、审视,又增添了一点怜悯:不管是谁,出于何种原因,惹到了唐门都是很倒霉的。唐瑜公子作为唐门年轻一辈最出挑的人物,自江湖出道之日起即一路绝尘,所到之处皆有彪炳的传说,前段日子在洛城比武中压轴镇守玄水台,据说辽金武人为之辟易,末尾连着两日压根无人敢于上台挑战,端的是威风凛凛。唐、范二位之外,演武场中其实还颇有几位少侠、公子不久前住过静王府,唐大公子既然已经表示要拔头筹,其余人好像也不方便跟他争,不过,出声应和、表示赞成乃至叫好还是没问题的。

洛湮华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他很感激这些朋友,只是以慕少卿高傲的心气与不稳定的状态,逆来顺受固然不可取,但向着自己说话的人一多,又难免产生反效果。

周贽在各种嘲讽、盯视中如坐针毡,霍连生是指望不上了,那绿袍客也变得扎嘴葫芦般一声不吭,他心中暗骂靠不住,只好转头去看慕少卿。毕竟,三江帮的论调都是源自慕少庄主本人,遭到驳斥肯定不舒服,至少会出面解围吧。

慕少卿坐在属于庄主的位置上,他没留意周贽投来的求援目光,不过心情确实不怎么好。这里是自己的万剑山庄,三年一度的盛大场面,他却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觉,不同于剑术突破境界时的空茫,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低落空虚。三江帮的叫嚣令人烦躁,他无法想象日后会与这样一伙人为伍,共同建起鸣剑盟。但耳边不断传来一众武林同道对琅環宗主左一句又一句的维护称许,推崇备至,同样使他邪火上蹿,很难说哪一种感觉更为气闷。

眼前的、未来的一切如此不称心、不如意,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或者说,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种迷惘甚至错乱的感觉近日来不时出现,令他连练剑都难以专注。慕少卿不自觉地再次向斜对面琅環的凉棚看去,总觉得,任凭场上众说纷纭,那里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京师与金陵相距遥远,讯息传递不易,当中难免偏差错漏,又逢小人作祟,终至心结。慕少庄主若能捐弃成见,与江宗主冰释误解,重叙旧日之情,于琅環、于万剑山庄、于庄主自身都是幸事,何乐而不为呢?”

慕少卿收回思绪,发觉说话的是寒山派殷鉴休,跟着记起,与唐瑜、范寅等人一样,殷少侠年初时也曾受邀居于洛城静王府。

他一股气往上撞,也不作答,转头冷笑道:“半月不见,江宗主依然是好本事啊,只消坐着一言不发,自然有人替你鞍前马后,表心曲、敲边鼓、做说客,一样不缺!”

他是此间主人,一开口就语带冷诮,众人都有愕然之感。范寅笑道:“庄主这话就霸道了,眼看着东一个帮主、西一位当家跳出来替你呐喊出头,还不兴江宗主有几个朋友帮忙分说分说么?”

“我这人向来随性,遇事全凭心情,见谁顺眼就结交为友,惹人厌便送颗暗器。”唐瑜闻言,淡淡说道,“这般行事,所思所做虽然未必人人赞同,至少痛快淋漓,从未薄待了自己。你慕少庄主为了一时激愤不惜剑指上峰,不计后果,于我看来未尝不是率性而为,同样不曾辜负了自身,是以还算对胃口。”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唐大公子不仅精通唐门最核心的暗器、用毒手法,还拥有唐门嫡传的正邪难测的性情,话风说转就转。

“而江宗主却是全然不同的人,每走一步,无不干系重大。”唐瑜也不理会旁人的表情变化,接着侃侃而谈,“北境会战出一丝差错,死去的人就得成万计;洛城比武一旦落到下风,赔出去的不只是公主,还有每年的钱粮供给、禹周的气势人心。所以江宗主从来只能将心情好恶摆在最后,先顾大局。明明差点被辽人害死,也得放那狗王子回去,只因不能再起战乱。好不容易捡回条命,病还没好,你慕少庄主又闹脾气,连着三月天天指名道姓地骂,他也只好忍着,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过的,换了我那是决计不干。什么宗主、皇子,反正累死累活没人领情,谁爱做谁去做,本公子宁可如你一般来个不管不顾,犯不着为了别人成日苛待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