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了一眼慕少卿,以及满场听得发怔的群雄,正色道:“慕少庄主,我当你是我辈中人看待,但平心而论,我敬重江宗主千百倍于你。如果你独来独往,自可随心而动、快意平生,但万剑山庄偌大家业,弟子护卫成百,还有你手下鸣剑众多部属,尊驾做决定时,可替他们想好了后路?万一你行错一步,摔落悬崖,就算下属肯跟着你跳下去,他们的家小怎么办?”
“唐公子不愧在洛城做过三月贵客,口才恁地了得,只是管得未免太宽了。”慕少卿哼了一声,心里明白争下去对自己不利。唐瑜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若说会当众作违心之谈,连他都是不信的,而其他出言向着静王的少侠公子,不是名门之后,就是正派弟子,没一家不爱惜声誉,这样一些人说出的话,可信度绝不是三江帮一干人能比。他望了一眼身侧的李风行,以及才结束迎宾的顾笛,心里忽而有些沉重:是的,他有亲如父兄的部属,不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们都会一声不吭地跟随,但自己真的有把握对得起这份性命相托的信任,有信心做得比那个人更好?没来由地,他想到自从静王接任宗主,似乎八年间很少再有弟兄们死难,至少大家都活下来了,成家立业、养精蓄锐,日子在渐渐好起来。
心旌动摇的瞬间,他的头猛然一阵疼痛,迷雾漫起,遮蔽清明,吞没了刚刚浮现的头绪。那片混沌的雾气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重复,宛若回声:人品卑劣的人不配做宗主,明明是洛湮华蛊惑人心,连晚璃都被他骗了,才不肯站在你身边。别忘了,你们势不两立!
“令主,已届巳正。”李风行在旁侧低声提醒,神色有些担忧,“时辰差不多了,是否宣布开场?或者由属下代劳也可。”
慕少卿从短暂昏沉中醒过神,感到额头已蒙上了一层薄薄汗水。他皱了皱眉,细小的火苗在心底窜动,带来炙烤般的灼痛与愤恨,某种程度上,这已成为促使他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姑且不论是否贪求富贵,洛湮华玩弄权术、拖延雪恨、阻碍复仇总是真的,如今还可以添上一条邀买人心。华山派、唐门、寒山派,他们加起来又如何,凭什么那个人事事都对,而错的偏就是自己呢?
“李叔,不必。”他看一眼渐向中天的骄阳,起身走到演武场中央,朝四周抱拳一礼,朗声说道,“诸位宾朋请了,今日端午,乃是三年一度试剑大会之期,承蒙武林同道抬爱,剑门精英、高手豪侠毕集此地,我万剑山庄蓬荜生辉!”
群雄本在回味适才发生的一连串言语交锋,闻言都是精神一震,重礼数的便拱手回礼,其余也或高声或动动嘴唇表示谢意。
“试剑大会顾名思义,一向有两重内涵,一是提供机会让剑门子弟展露锋芒、打磨实力,得名师指点,汇众家所长,相互切磋领悟;二是藉由四方高人名家荟萃之机,品鉴世间名剑,以剑会友,在下对此亦是十分期待。”慕少卿言简意赅地说道,望了一眼寒山派所在位置,仿佛意有所指,“能在这两项中表现出类拔萃的侠士,万剑山庄必有厚赠,而按照惯例,如若比试失败,所携长剑就需从此留在山庄剑池之中,不得带离。”
洛凭渊感到慕少庄主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刹那间如宝剑出匣,明锐无匹,心中不禁凛然。从洛城动身至今,他耳闻眼见的皆是慕少卿的偏激执拗、行差倒错,殊看不出到底哪一点值得静王耗费心神,直到此刻才倏然发觉,鸣剑令主确非浪得虚名,纵然为梵音术所困,那种属于绝顶剑客的风范却无一丝虚假。
“今次试剑大会还有一桩事务,虽非题中之意,但情势所趋,已是势在必行。”慕少卿继而环视四周,淡淡说道,“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在下以琅環鸣剑令主的身份,与宗主江华立下了一桩赌约。四月廿三,聚仙楼上击掌为信,江华允诺在试剑大会三日期间,为我万剑山庄数月前发生的一桩惨事给出交代,倘若所作的解释不能让慕某心服口服,则任凭鸣剑分立于琅環,从此各行其是、再无瓜葛。”
此时演武场中已是一片寂静,他深吸口气,神情肃然:“在旁人看来,或许认为在下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但死去的卫澄是我自小的兄弟,裴姑娘虽只是一名琴师,却是琅環遗孤,多年来际遇悲惨,种种因果皆由江华而起,在下不能不为他们讨一个公道。我慕少卿平生恩怨分明,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江华接任宗主八年,凭借琅環之力立足朝堂而不为琅環雪冤,究竟是时机未到、才干不足亦或另有居心,既然无人能够说清,那便暂且揭过不论。然而世事见微知著,这一遭却是发生在山庄之内,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慕某虽然不才,也是堂堂男儿,拼却身家性命,绝不肯奉品行低劣的虚伪君子为主!适逢天下英杰汇聚,愿请在场各位朋友同为见证!”
他年少成名,虽有些孤傲,但与同道相处向来飞扬不拘,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此刻语声郎朗,一席话掷地有声,武林群雄若非深悉内情或者了解静王的为人,无不为之动容,思忖鸣剑的决裂必有别情;而琅環宗主虽名动四方,却常年深居简出,谈得上对他了解的能有几人?铁剑门戚漠夜对慕少卿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闻言率先开口说道:“慕少庄主尽可放心,既然琅環江宗主已承诺了赌约,想来必定不会反悔。只待明了前因后果,大家都会站在公道一边。”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武林重然诺甚于性命,以江华的身份地位,如果竟而食言反悔,不仅从此威信扫地,连自家的部属都要离心离德。
洛湮华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一只手攥紧了,他测过头,看见江晚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场中的慕少卿,满含失望悲伤,浑然不觉指节已用力得发白。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表妹冰凉纤秀的手指:“不要急,今日交给景仪,我们且再等等看。”
晚璃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情绪从来内敛,这段日子日夜钻研曲谱之余,仍然言笑晏晏,表现得一如常态,谁又看得出她柔肠百转的心事。该是非常难过、焦急了,才会抑制不住流露于外。
略显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人冷瘆瘆地插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宗主还不站出来表个态,怎地像个娘们儿似地躲着怕羞,唯恐抛头露面?就算华山、崆峒几家上赶着捧你,在场数千豪杰看着听着,再拖延掩饰也是要见真章的。一个管事、一名弹琴的侍婢,在身系国运的江宗主眼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却是货真价实两条性命。何不挑明了给个说法,且看人家慕少庄主是低头服输、听凭处置呢,还是分道扬镳、做鸣剑盟的盟主?”
这声音忽远忽近,刺耳又飘忽,洛凭渊听得火起,举目望去,那绿袍客却已不在长凳上,想是混入了人丛中。宁王心中不止恼怒,更兼忧烦,试剑大会才开始,已是处处明枪暗箭,慕少卿仍旧一副唯我独尊的倨傲姿态,枉费大家许多努力期许,浑不似有所改变;而皇兄内力全失,在偌大的演武场上,再如何从容答对也会处于劣势。以自己的身份,同样不适宜贸然说话,他不由望向身旁两位师兄和封景仪,然而宁泽飞默然安坐,封景仪凝目沉思,似乎都很沉得住气,谁也没打算出言或行动。
周贽适才狼狈不堪,幸而群雄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别处,他才松了口气。这时见慕少卿态度不留余地,绿袍客辞锋咄咄逼人,立时又兴奋起来,怎肯放过推波助澜的机会。他略一示意,彭三虎便重整旗鼓,大声道:“这位绿袍大侠所言极是,慕少庄主侠肝义胆,不慕权势,不惜得罪琅環宗主也要为自家下属出头,正是江湖男儿的本色!说句坦白的,今日试剑大会到场的各方豪侠好汉,少说也有三五成是听说了赌约的消息,特为赶来观看此事的后续发展,一睹慕少庄主风采。江宗主倘若襟怀磊落,何不痛痛快快将子丑寅卯摆个分明,省得大家伙儿一等就是三日,咱们还忙着筹建鸣剑盟呢!”
凉棚内外照例又是一阵叫好轰笑,这些小帮派预先安排若干手下散在人群里,也跟着应声附和,竭力拉动气氛。
场边突然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师傅,试剑大会偌大名声,想不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非但良莠不齐,连地痞流氓无耻之徒都请了进来,还由得他们公然叫嚣闹场,弟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莫要说琅環江宗主不屑于搭理,连徒儿都觉得待在这里好生没意思。”
话音清脆甜润,满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来自青崖派那名被关绫救下的少女。她感激玄霜援手相助,因此忍不住出言解围。
李风行作为鸣剑的副令主,心里很有几分尴尬,按照预定,开场白过后就该宣布诸项比试切磋的流程和规则。至于赌约,毕竟是自己一方与宗主之间的恩怨,周贽一伙言行无状、喧宾夺主,当然会引得众多剑门同道不满。他见慕少卿只管神色冷冷地瞧着琅環的方向,毫无控制局面的意思,就明白这位公子激烈的脾气又上来了。李风行只好清一清嗓子,准备出面说几句场面话,让剑会回归正轨。但是他还未起身,已经有人从对面凉棚步出,先行来到场中,湖蓝长衣,隽雅挺秀,乃是华山派的封景仪。
封景仪方才一直有些分神,那绿袍客言行诡谲,每每攻讦琅環宗主,必然提及华山,之前那两声冷笑更带给他某种怪异的感觉。但是对方隐藏了真实面目,坐在长凳上时又难辨身形,一时间要想明此人身份却也不易。直到那少女开口,他才回过神,记起静王日前来信中嘱托的事。
“方才戚大侠说得好,凡事皆有前因后果,只论表象而不问根由,如何能明了事实真相。”他暂时搁下心头疑虑,抱拳说道,“事关鸣剑的未来前途,想必慕少庄主也希望探明实情,慎重考虑再下决定。在下虽是第一次前来万剑山庄,但恰好知道一些前因,或许有助于庄主与众位同道做出判断。”
慕少卿冷然瞥他一眼,心中老大不耐,早先洛城方面通过朱晋传讯,示警万剑山庄内藏有昆仑府派遣的暗桩时,就已告知消息来源是华山派逆徒岳乾。他心底认定华山派已被静王彻底笼络,因此封景仪要说的内容于他既不新鲜,也不足取信;但自己才刚亲口邀请在场群雄作为见证,如果阻止对方的人说话,未免显得缺乏气度。
“六年前,我华山派出了一名欺师灭祖的孽徒岳乾,将本门剑法精要骗取到手,交给昆仑府,以致两护法上门挑衅,师门蒙难,武林中于此事想来都是知道的。”封景仪如是说道,提到过往惨痛,他的声音转为沉郁,“岳乾随后化名纪庭辉,继续受命于当时的昆仑府阴使,直到他去年出现在京师,才被寒山派陆少侠识破行藏,拘禁于刑部大牢。也是为了这件事,我师兄弟三人在裕门关一战结束后就立即赶赴洛城,见到了江宗主和陆少侠。”
他不擅修饰言辞,但叙述条理明晰,逐一道出抵达洛城后,昆仑府如何掳走两个师弟为质,胁迫放还纪庭辉,构陷宁王;琅環如何全力相救,确保北境战事顺利、蒋寒魏清平安归来;纪庭辉又如何供出阴使魏无泽另有一枚暗棋隐于万剑山庄。
演武场中渐渐归于安静,封景仪的叙述扼要明确,略去细节与无关场景,听来仍是惊心动魄。昆仑府与北辽间的明暗联系、与琅環的对立对峙已算不得秘密,但若非亲身经历,绝难想象其中的关联复杂曲折若斯。
“昆仑府已更换阴使,与琅環议和,但魏无泽手段阴狠,针对江宗主布局已久,我华山派的遭遇可为殷鉴。”封景仪说道,“岳乾目前仍被关在华山,有关暗桩卧底的供述,万剑山庄随时都可以派人前往本门查问。裴姑娘说自己是琅環遗孤,慕少庄主可曾仔细调查过她的身世来历?她多年来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是否有端倪或疑点可寻?裴姑娘之言如果是假话,那么说是昆仑府的反间计并不为过,如果她所言属实,则岳乾口中的内奸又在何处?”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闻一声冷叱,唐瑜不知何时到了左近,迎面掷来一物,速度奇快。封景仪下意识地拔剑削去,剑招落在空处,只闻叮地一声细微撞击,那东西在他身前转了个方向,随即斜飞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原来是一只茶杯。
唐大公子走上前,从杯底的碎瓷里捡出一枚透骨钉,长不及半寸,乌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他心细如发,对各种暗中伤人的阴毒伎俩又十分了解,封景仪在场中为静王作证,他便加意留神提防。饶是如此,见到乌光一闪时仍迟了半分,只得临时将手边茶杯掷出去应急。
群雄一阵骚动,那透骨钉明显淬有剧毒,又体积微小,于目标全神述说之际发出,必然难以抵挡,会是谁用阴毒手段突施暗算,又是为了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