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态温雅,娓娓而谈,令人不自觉心生信服和好感,镜名、镜空都面现思索。梵音术确为纳兰玉由佛入魔而创,佛门广大,僧众无数,这等情况不乏前例。
“南宫公子才学出众,所言虽未全中,亦是相去不远。”洛湮华微微颔首,却没有继续说明下去的意思,而是望向慕少卿,“无论梵音术还是清心诀,慕令主身有所感,想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卿,事到如今,你仍不相信裴姑娘就是魏无泽的手下么?”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慕少卿黯然无言,自己身中梵音术是事实,连南宫琛都认同了是裴素雪所为,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洛湮华问得合情合理:你慕令主比剑落败,讲理词穷,难道不应当认赌服输么?但是他仍然沉默着,久久不语。内心深处,总像残留着难以索解的疑问,使他踌躇不决,一个声音在说,还不到最后,这并不是那个答案。
原本松弛了一些的气氛,又在静默中逐渐紧绷。不了解慕少庄主为人的,觉得他未免不识好歹、错过机会,而在了解他的朋友看来,分明是下不来台在死要面子,琅環部属中脾气急一些的,已经开始冒火。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少卿不愿相信裴素雪至死仍要欺瞒陷害,我们又何妨放下先入为主,暂时不去考虑这位姑娘身上的种种疑点。”洛湮华却没有不悦之意,示意大家稍安,悠悠说道,“但事情毕竟是发生了。回想年初,万剑山庄变故陡起,卫澄和裴姑娘身亡,慕令主也因而心神大乱。时至今日,我琅環仍未完全度过危局。前情万千,终有一处源头。如果说这场变乱的幕后主使是当年背叛的幽明令主魏无泽,那么暗中执行魏阴使的命令,为他实现阴谋的符卫又会是谁呢,竟能将鸣剑令主一步步逼向绝境,让琅環几近分崩离析?”
他的神色依然沉静,淡淡环视厅堂,目光最后停留在左侧下首:“南宫公子,依你之见,设若那个人不是裴姑娘,最有可能是谁?”
作者的话
从此以后,慕少庄主只有任收拾揉捏的分,可见做人须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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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水落石出 上
从四月二十三,洛湮华与慕少卿聚仙楼上击掌为约时起,到如今五月初七试剑大会临近尾声,双方的矛盾争执始终围绕着死去的琴师裴素雪,她的临终之言是真是假,她究竟是受到宗主操控的琅環遗孤,还是在外敌指使下潜伏为害的内应奸细?慕少庄主严词指控,气势凌人,琅環一方保持克制但毫不退让,将一份份凭据摆到人前,有理有据地阐明事实,为宗主证实清白。
在与会众人心目中,已逐渐形成了非此即彼的印象:既然裴素雪的身世根本与琅環无关,自尽前针对宗主的控诉全是假的,推及前因后果,很自然地就会想到她就是魏无泽埋设在万剑山庄的暗线;待到发觉慕少卿中了梵音术,愈发显得确证无疑。
原以为即将尘埃落定,谁料静王话锋一转,像是别有深意,一众宾客都有些不解,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有变数、
南宫琛也颇为意外,蹙眉想了想才道:“出事那晚情形混乱,我和少卿都措手不及。少卿误伤了卫澄的性命,极是痛悔自责,紧接着又是裴姑娘……我最后只在书房外面听到歌声。”
他说着摇了摇头:“如今回想,是我大意了,不该留少卿与她单独相对。除了裴素雪,在下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不错,回想初到金陵第一晚,恰如今日般雨声淅沥,南宫公子执箫而来,也是这般向我道出万剑山庄惊变的情由始末,一解心中疑惑。”洛湮华说道,“正是经由长公子,我才听说了裴姑娘这位关键人物,得知她不仅擅长琴艺,而且歌喉婉转,绝命一曲如杜鹃啼血,动魄惊心。如今想来,的确很像是在施展梵音术。”
“那会我已退出书房,与赶来的山庄护卫站在一处。”南宫琛叹道,“歌声从房内传出,虽然相隔墙壁与数丈距离,仍觉字字哀婉,令人不胜凄切。江宗主提起这些,莫非有什么发现?”
“南宫公子谨慎细致,我相信即使向在场的护卫甚至少卿本人询问,也很难发现更多了。”洛湮华凝视他坦然自若的表情,徐徐说道,“事实上,根据淇碧收集到的情报,裴姑娘于音韵一道确实极有天分,否则也不会被裴三娘看中收为爱徒。梵音术要求修习者嗓音动人,纳兰玉自少时起便是音色如银,讲经论法有若繁花纷坠,而裴姑娘同样也是歌声美妙,不时还有机会来到庄主面前清歌一曲。在十五岁进入万剑山庄前,她已随着师傅在江南各地漂泊了四五年之久,而查探纳兰玉当年的行迹,也正好隐遁于苏杭一带的佛寺。两相印证,裴姑娘早年是有条件与梵音僧魔产生交集、并且投入昆仑府的。而后,如果她继续以裴三娘义女的身份作为掩护,奉命混入万剑山庄,伺机迷惑慕少庄主,也就不足为怪了。林林总总,可说丝丝入扣,几乎找不到瑕疵。”
“诚如江宗主所言,在下起初还有些不确定,但在得知了魏无泽暗中主使以及少卿中了梵音术之后,就感到裴素雪的真实身份已呼之欲出,近日来见到的诸多证据更说明了这一点。”南宫琛微笑道。
两人的神情都很平静,南宫琛不温不火,洛湮华静若寒潭,厅中众人却逐渐感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仿佛随着对话进行,有一股异样的潜流正在暗暗涌动、蔓延。
“现在回想,初到江南就能获知变故内情,委实十分幸运。再往后,尽管缺少裴姑娘与魏无泽之间直接关联的证据,但越是深入查证,就越感处处相符,看来魏无泽的手下是非她莫属了。”洛湮华道,“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未免又太顺利了些。须知我久在洛城,匆匆赶来处理危局,摆在面前的理应是一团乱麻才正常。倘若源头能够轻易找到,事态根本不该严重到如火如荼难以收拾的地步,而飞笙与谢潇此前又何至于一筹莫展、苦无端倪?凡事必有缘故,区区江华当真有这么大本事,单凭一点虚名,初来乍到就能解开迷局?”
他顿了顿:“更何况,梵音僧魔是二十五岁内功有成,方始掌握梵音术,每每使用必要催动内力。而慕令主自小习剑,经历大风大浪不在少数,心性坚韧远超常人,想裴姑娘一个从未习武的弱女子,就算天分再高,难道还能强过纳兰玉?她是如何做到单凭声音就控制了少卿的心神?”
众人面面相觑,前半部分还可以说限于静王的疑虑,后面这一点确是令人费解。狮子吼、鸣蝉功之类通过声音攻击的功法,无不以深湛内力作为基础,梵音术也不例外,否则纵然能蛊惑一两个路人,对付慕少卿这般高手却是远远不够。
殷鉴休问道:“慕少庄主可有印象,裴姑娘唱歌、说话的时候是否使用过内力?”
慕少卿锁紧眉头,记忆里的画面忽远忽近,有的清晰如触手可及,有的却像雾里看花般模糊难辨。他按住痛涨的太阳穴,仿若又一次回到年初飘雪的夜晚,独自站在书房里,脚边躺着卫澄渐渐僵冷的身体,耳边是凄迷的歌声,一曲未终,面前的女子已遽然倒地,脸色转为毒发后的青紫。她费力地呼吸,像是没有意识到死亡将至,还在竭力要将后半阙词唱完,或是对自己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应该没有。但当时情形很乱,我不能完全确定。”他摇了摇头,有些茫然。
“梵音术究竟怎样施展,是否必须动用内力,一时还不好定论。”南宫琛沉吟道,“而裴姑娘身上疑点甚多,会不会她其实习武,只是刻意掩盖,未曾被周围察觉而已?”
“如果她修习内功,身法步态总会露出端倪,我万剑山庄上下不可能发现不了!”顾筝忍不住道。顾笛忙扯了弟弟一把,阻止这家伙乱插嘴,但心头也是疑云渐起:裴素雪在他印象中是个很矜持的姑娘,裴三娘教导有方,她身上没落下什么风尘气,而是像个闺阁少女般多愁善感,弹琴唱曲总是伤春悲秋的。平素安分守己,卫澄挺喜欢她,但似乎进展不太顺利。至于内功什么的,如果裴姑娘不是一窍不通,就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他同样不相信一个半吊子能在万剑山庄隐藏经年不露马脚。
“单凭不会武功,或许不足以洗去裴姑娘身上的疑点,但整件事中还存在更多破绽。”洛湮华也不纠缠,继而说道,“以梵音术操控神志,往往需要事先洞悉对方内心弱点或执念,而后攻其不备,方能一举成功。短期内收效强烈,但仅能维持一时,并非长久延续。在过往二十余年中,纳兰玉本人功力全盛的时期,效果最长的一次也不过是一月左右。而我抵达金陵时,慕令主却已足足发作了三月之久,而且日甚一日,毫无恢复冷静的迹象。须知裴姑娘早已身亡,当然无法持续加害,这就十分蹊跷了。”
座中陷入静默,种种不合理相叠加,昭示着其中另有别情,不能轻易用巧合来解释。
“自然,如果裴姑娘天赋异禀,是一位远胜纳兰玉的奇才,加上以死相激,不排除真能收到奇效,但是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洛湮华说道,“魏无泽谋划多年,断不会将重注押在没把握的事情上。而三江帮之流成事不足,只能用来充当马前卒惑人眼目,若要对琅環造成致命打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假手慕令主。在聚仙楼上见过少卿之后,我确信必然有一位对手在暗中主导局势,而且很可能就潜伏在少卿身边,继续觅机使用梵音术攻心。”说到此处,他淡淡笑了笑,“起初只是推测,但是随着时日推移,这一点已逐步得到证实,第三名符卫不是琴师裴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厅堂中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琅環宗主的论断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镜明大师合十说道:“江宗主思虑慎重,想必已然查证清楚,却不知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众人心中正生出相同的疑问,闻言齐刷刷盯着静王等待回答,花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顾笛的心情又较旁人加倍紧张,脑中迅速回想连月来与庄主有所接触的各色人等。然而慕少庄主发武林帖、建鸣剑盟,谁也劝不住,特别是在聚仙楼赴约前,身边来去人物多如过江之鲫,有正有邪,三江帮一伙更是镇日里煽风点火,一时间哪里琢磨得过来。